第二百四十章 她和她的娘親
這不是宗云第一次跟蹤別人,武藝高超的他,深諳內功精髓,連呼吸都能做到精準控制,輕身功夫更是全真道的一絕,飛檐走壁都不成問題,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 但這一次卻不一樣,他不遠不近地潛伏在夜色之中,心跳卻從未平復過。 夜色中的英姑娘顯得很嬌小,有些楚楚可憐,眼下貴州城內局勢緊張,武林人士遍地走,從大總督府出來之后,英姑娘身邊便跟著七八個死士,極大地增加了宗云跟蹤的難度。 這些人跟著英姑娘來到三碗倒酒家,見得那遍地狼藉的酒鋪子,英姑娘似乎很是心疼,與那些掌柜和小廝等人收拾著酒家,直到很晚才離開。 眼看著就要回到大總督府,英姑娘都已經走上那有著僭越嫌疑的高臺階,宗云心中難免失望,今夜怕是很難跟她說上話了。 可許是心有靈犀一般,英姑娘竟然又退了回來,也不知跟那些死士說了些什么,那些個死士竟然紛紛退去,再不敢跟著英姑娘。 宗云此時才松了一口氣,心中涌起一股喜悅,自己卻渾然不知,只是跟著英姑娘,繞過大總督府的大門,來到后門之后,又穿過一個花園子,便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廟前面。 這小廟就在大總督府的后面,不遠處就是韋家的宗祠,雄偉而古樸,相比之下,那座小廟實在是寒磣到了極點。 英姑娘走到廟前,下意識往四周看了幾眼,這才取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里頭片刻便亮起了燈火,映照著英姑娘那稍顯清瘦的身影,顯得那么的孤獨。 宗云屏住呼吸,朝門里頭掃了一眼,發現里頭有個小天井,天井后面就是小小的一座佛堂,堂前有帷幕,他便無聲無息來到了帷幕前面,往里頭一看,不由有些愕然。 小佛堂里并沒有供奉佛像,也沒有三清祖師的影子,更不是其他的異教,供桌上只是擺著雕刻祥云仙鶴的楠木盒子。 英姑娘點起檀香,朝供桌上的楠木盒子深深磕頭,卻沒有起身,漸漸便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宗云心里也不舒服,那祥云仙鶴的圖案,一般用在喪葬用品上面,這些楠木盒子,許是安置著英姑娘親人的骨殖吧。 捫心自問,宗云云游天下,行走江湖,各色女子也見識過不少,與英姑娘雖然只是一面之緣,甚至兩人沒有正式交談過,但正如楊璟等人所言,他心里也有種心心相惜的感覺。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能夠遇到心動的女子,是一件美好卻又有些奢望的事情,放到宗云這么一個道士身上,更是有些可笑。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在最不經意間就發生了,而且往往讓人不知所措,而也正是這種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才最是讓人春心悸動。 當宗云看到英姑娘伏在蒲團上無聲哭泣之時,看著她那瘦弱的肩頭之時,宗云竟然生出了想要將這個女子抱入懷中,緊緊地抱著的沖動。 他趕忙默念了金關玉鎖訣,將心猿意馬都給清除出去,對于宗云而言,七情六欲并非心魔,所謂紅塵煉心,一切都看你自己如何去看待和體悟,但這一次,他慌張了,所以他第一時間清除了心中的雜念。 可他越是壓制,內心這股沖動就越是強烈,反而讓他氣血翻騰,竟然隱約有了走火入魔的跡象! 宗云狠狠地咬了咬舌尖,將這股惡念壓制下去,轉身就要離開,因為他的呼吸已經不能自如地控制,變得急促而沉重,遲早會被英姑娘發現! 可正當他轉身之時,身后卻傳出了英姑娘的聲音:“別走...陪陪我...” 宗云心頭一緊,當即就要逃,可想起英姑娘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他終究還是站住了。 英姑娘似乎感到很欣慰,她停止了哭泣,聲音滿是悲傷和懷念。 “有一年吧,記得不太清楚了,大冬天的,家里已經斷糧了,娘親見得我快要餓昏了,便要出去借糧,我抱著娘親說,娘,咱不去了,就這樣死在一塊也挺好...” “娘給了我一個耳光,跟我說要活下去,不能讓那負心的爹瞧不起咱娘兒倆...” “后來娘真的借了糧回來,嘴唇卻磕破了,褲子...褲子上全是血...米粥煮出來,娘親一口都沒吃...也顧不得冷,一個勁兒地洗澡,睡覺的時候跟我說,英啊,娘真該聽你的話,死了也就罷了...” 英姑娘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宗云緩緩蹲了下來,背靠著帷幕,與英姑娘的后背只有一層布的距離,卻又像隔著一道河,或許轉身就能看見,卻只能遙遙地看著。 “打那時候起,我就在想,這是怎樣的一個爹啊,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殺了他!” “過了幾天,債主找上門來,要抓娘親和我去抵債,我娘發了瘋似的,又撕又咬,就像一個瘋婆子,用剪子把那債主給刺死了,才帶著我逃了出來...” “娘說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爹的面前,所以就帶我來矩州,一路上沒吃的,遇著了一群流民,便跟著他們走,可是到了半路,這些流民餓瘋了,要把我煮來吃...” 宗云抽了抽鼻子,抬起手來,想要穿過那層帷幕,可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他們把娘親打昏了,要剝我衣服,我覺得沒什么可怕的了,心里就想著,娘啊,孩兒要是被煮了,您可千萬別喝那個湯...” 宗云很想捂住英姑娘的嘴,但他卻沒辦法,因為他抬著頭,不敢低下。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隊騎馬地打了過來,所有人都嚇傻了,丟下我就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寨子里頭,我哭著要找我娘,頭人說那些惡人還沒走,等了大半個月吧,頭人帶著我出去找我娘,那群流民全被丟在亂葬坑里,身上的東西全被剝了,身子也爛了...但我已經不會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哪個是我娘,就讓頭人都帶了回來,再后來,頭人發現我身上的保命鎖兒,便說要帶我去見我爹,我就把筷子折斷了,藏在袖子里頭...” “后來我知道,一萬根斷筷子都殺不了我爹,直到現在,我都沒能殺了他...他說為了找我和娘親,尋遍了每個角落,殺了成百上千的人,他還將那天夜里那兩隊騎馬的人都找來,當著我的面,一個個給剮了...” “剮這些人的時候,他在笑,我在哭,他問我哭什么,我卻不記得了...” 宗云的手終于穿過了帷幕,眼看著就要搭在她的肩頭,卻如同有一堵無形的墻,將他的手擋了下來。 正當他猶豫之時,英姑娘卻突然轉身,投入了他的懷抱,緊緊地抱著他,就像抱著夢里那個娘。 “我在想啊,借糧就借糧,被侮辱也就被侮辱,身子什么的都不重要,日子再苦,再遭罪,也得活著,活著才最重要,因為你死了,我就沒娘了...” 宗云,也是個沒娘的孩子。 他的手終于緊緊抱著英姑娘,沒有任何聲音,淚水沿著臉滾落,從下巴滴下來,像屋檐上的雨線,就打在她的頭發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英姑娘說,我不要爹,我只要娘,可娘親就住在這些盒子里,我卻連哪個是我娘,都不知道... 宗云突然就覺得,其實他還是很羨慕英姑娘的,因為他連自己的娘親都沒見過... 他其實是個驕傲的人,雖然年紀輕,但在修道一途上,已經快要登上巔峰了。 只是這一刻,他突然才醒悟過來,即便自己踏上那座巔峰,四顧茫茫,沒有人,只有孤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山腳下,那螞蟻群一般的人,在對著自己膜拜,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修道,真的有意義嗎? 他沒來由想起了楊璟練功之余哼過的一首歌,雖然旋律記得不太清楚,但歌詞卻記得一字不差,于是他低低地給英姑娘唱著,雖然難聽,卻句句肺腑。 “她曾經松花釀酒,春水煮茶... 為了我卻柴米油鹽,酸甜苦辣... 她的愛完美無瑕,想要給我幸福的家... 最美的人啊,我從未讓你驕傲,可你卻始終待我如珍寶... 歲月歲月別讓她變老,時光切莫傷害她... 想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她... 想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她...” 楊璟并不知道宗云正在唱著他記憶不太完整的歌,甚至于曲調都是他自己亂編的。 他只是覺得有些心亂如麻,輾轉反側,只好起來,喝了一杯冷茶,在書桌上寫寫畫畫,外頭寒風乍起,吹了一地的霜花。 眼看著三更過后五更之前,東邊兒還沒亮起來,楊璟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他挑了挑燈芯,房間又亮了許多,推開門一看,寒風黑夜里頭,宗云一步步往這邊走。 他的肩上扛著一張很大的供桌,就像螞蟻扛著一顆巨大的棉花糖,桌上五個楠木盒子,平穩地沒有一絲顫抖。 楊璟覺得有些滑稽,卻如何都笑不出來,待得宗云走近了,他想開口,宗云卻徑直進了屋。 他將供桌輕輕放下,上頭的檀香還有半截,青煙裊裊,像天人永隔的訣別離sao。 宗云朝供桌上的楠木盒子拜了三拜,而后轉身,紅著眼睛,朝楊璟說道。 “她...她要她的娘...” 他的聲音很小,楊璟聽得不太清楚,不由問道:“什么?什么娘?” 宗云抬起頭來,直視著楊璟的眼睛:“她想要她的娘?!?/br> 話剛說完,宗云竟然有些哽咽,楊璟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從未見過宗云這個樣子。 楊璟走到供桌前,看著那五個楠木盒子上的祥云仙鶴,當即明白了些什么,拜了三拜之后,打開了第一個盒子。 里頭是一個骷髏。 第二個盒子也是,所有的盒子里,都有一個骷髏。 身后再一次傳來宗云的聲音:“她,想要她的娘,幫幫她!” 楊璟轉身,見得宗云彎腰拱手,鄭重而拜,這次拜的不是供桌,而是楊璟。 這一夜,是淳祐七年十月二十六,距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全真道南無派王道明一脈首徒張本靈,踏入武道宗師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