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會當絕頂(四)
“這個自然……”水憐影話沒說完,葉靈蘇忽然消失,一股冷銳直透胸臆。 叮,一聲清銳長鳴,葉靈蘇身影重現,回到原地,儼然不曾動過,唯有手中長劍嗡嗡顫響,傳到眾人耳里,均感一陣煩惡。 葉靈蘇緊咬下唇,瞪著前方兩眼出火。樂之揚徐徐收回食指,指尖鮮血點點滴落,水憐影站在他身后,渾身僵直,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淋漓,森冷的劍氣縈繞不去。方才那一剎那,水憐影仿佛墜入冰窟,若非樂之揚眼疾手快,她已做了劍下之鬼。面對葉靈蘇,水憐影枉自苦練多年,事到臨頭竟然毫無用處。 “樂之揚!”葉靈蘇胸口起伏,“你……為何攔我?” “你不能殺她!”樂之揚的聲音小而又小,不敢與她正眼相對。 “為什么?”葉靈蘇無明火起,“你跟她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她見樂之揚如此袒護水憐影,只當二人有男女之私,傷心之外,更添狂怒。 樂之揚搖頭嘆道:“你誤會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jiejie!” 葉靈蘇愣了一下,心中悲喜交集,手中的劍不知不覺地垂了下去。 “葉姑娘!”樂之揚又說,“你殺我可以,若要殺她,恐怕有些兒難辦?!?/br> 水憐影朝朝暮暮,都盼樂之揚認祖歸宗,可是始終不得如愿。萬料不到,生死之際,樂之揚挺身而出,不但救了她的性命,還當著天下群雄承認了她這個jiejie。 水憐影百感交集,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雙手合十,朝天默祝:“爹、娘,憐影歷經苦難,終于找回了小弟,我水家香火不滅,憐影今日死了,也再無遺憾?!鄙煨淠ㄈパ蹨I,大聲說道:“弟弟,你讓開,殺云虛的是我,償命的也該是……”話沒說完,樂之揚伸手一招,水憐影渾身僵硬,真氣生生凍住,她想要叫喊,舌頭卻變成了石頭,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樂之揚也不理她,轉向葉靈蘇說道:“葉姑娘,你怎么說?” “我……”葉靈蘇抬起頭來,眼神微微恍惚,“我若殺她,你一定跟我拼命,對不對?” 樂之揚點頭道:“要殺她,先殺我?!?/br> 葉靈蘇嘆一口氣,舉頭望天,清空高遠,白云淡泊,若聚若散,斯須變幻。她看了一時,閉上雙眼,神色寂然不波,仿佛傷感,又似解脫。 “靈蘇!”花眠忍不住催促,“父仇不報,枉自為人!” “花姨!”葉靈蘇張開雙眼,幽幽地說道,“對不住了!” 花眠變了臉色:“靈蘇,你……” “我下不了手!”葉靈蘇神色木然,聲音軟弱,她徐徐轉身,面對東島群豪,內心深處傳來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從今往后,我葉靈蘇……退出東島……”話沒說完,淚水奪眶而出。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震驚,樂之揚也大感意外,兩眼睜圓?;哂煮@又怒,厲聲喝道:“靈蘇,你說什么胡話?” “我沒說胡話!”葉靈蘇喃喃說道,“我不能為父報仇,也就不配做東島的弟子……” 花眠瞪著望她,心亂如麻,大聲說道:“你這樣做了,從今往后,必為世人所不恥,江湖之大,再也沒有你立足之地?!?/br> “我不在乎!”葉靈蘇微微咬牙。 云裳還過神來,怒火沖頂,發狠道:“好??!你jian戀情熱,為了個臭男人,連爹都不認了?!?/br> “那又怎樣?”葉靈蘇冷冷說道,“足足十八年,云虛也不曾認過我這個女兒?!?/br> 云裳一時氣結,胸口大力起伏數下,又叫:“不管怎樣,你的寶劍是東島給的,武功是東島學的,要退出東島,先把這些還回來?!?/br> “好!”葉靈蘇點一點頭,“我就此封劍,再也不使東島的武功!”將手一揮,青螭劍化為一道烏光,錚地沒入山巖,僅留一段劍柄。 她言行決絕,眾人受了震懾,山上鴉雀無聲。葉靈蘇又轉過身子,叫道:“孟飛燕!” 孟飛燕躊躇上前,低聲道:“屬下在!” 葉靈蘇探手入懷,取出“青帝令牌”,說道:“我任命你為鹽幫之主,接替葉某,統帥天下鹽梟!” 孟飛燕雷震一驚,忙道:“屬下萬不敢當,還請幫主收回成命!” 葉靈蘇搖了搖頭,說道:“你若不愿意,傳給別人也行?!闭f著丟出令牌,孟飛燕雙手接住、淚如泉涌,顫聲道:“葉幫主,你要到哪兒去?” “我也不知道!”葉靈蘇轉身要走,忽聽萬繩叫道:“慢著,葉姑娘,元帝寶藏現在何處?” 葉靈蘇想起賭斗之事,回過頭,冷冷說道:“沒了!” “沒了?”萬繩不勝錯愕。 “靖難之役,難民無數,那些金銀珠寶,我早已統統換成米糧衣物,賑濟逃難的百姓?!比~靈蘇漫不經意地道,“數月之前,就已花光了?!?/br> 別說西城,就連東島群豪,也大多不知此事,聽了這話,議論紛紛,惋惜者有之、憤怒者有之,對于葉靈蘇所為,大多都不以為然。 “善哉,善哉!”淵頭陀合十說道,“元人征戰百年,殺戮億萬,掠奪無數,如今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正所謂,本種惡因,還得善果。葉施主因禍為福,真是莫大功德!” “神僧謬贊了?!比~靈蘇輕輕搖頭,“我曾造下無邊殺孽,這點兒小事,不過稍稍減輕我的罪孽?!?/br> “善惡一念之間?!睖Y頭陀微微一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有贖罪之心,罪孽也已消了?!?/br> 葉靈蘇將信將疑,看了沖大師一眼,見他光風霽月、迥異當年,不覺有些信服,向淵頭陀點頭致意,一拂衣袖,向山下走去。 “葉姑娘!”樂之揚如夢方醒,沖口而出。 葉靈蘇應聲一頓,忽又加快腳步,轉過山道消失了。 樂之揚望著空蕩蕩的山道,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萬繩問道:“樂先生,你以為如何?” “什么?”樂之揚一愣。 “元帝寶藏!”萬繩嘆一口氣,“那本是你托付西城,后為云虛奪去。葉姑娘如此處置,你可有什么異議?” “這樣很好?!睒分畵P點頭說道,“比在我手里好一百倍?!?/br> “你說好便好!”萬繩轉向山下,“云裳,你還打不打?” “怎么不打?”云裳怒火難平,拔劍要上,施南庭忽地一把將他扯住,拉到旁邊,低聲說道:“原本敵強我弱,現在我方走了葉靈蘇,對方多了樂之揚,況且梁思禽還沒露臉,真打起來,所有人搭在這兒也沒用?!?/br> 云裳怒道:“那又怎樣?難道要我當縮頭烏龜?”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令尊為了練成‘般若心劍’,不也潛伏了二十多年?”施南庭語重心長,“梁思禽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八部之主遠不如他,將來成就大多有限。島王年輕,來日方長,下一代弟子中也不乏英才,只要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島王有生之年,必能勝過西城。那時梁思禽已死,西城后繼無人,我方大可盡起高手,將其一鼓蕩平?!?/br> 云裳既覺有理,又覺不甘,恨聲道:“這么說,梁思禽活一天,我們就得等一天?” 施南庭默然點頭,花眠也說:“施尊主言之成理,靈蘇若在,還有少許勝算。如今敵勢太強,理當避其鋒芒,何苦硬打硬拼,損傷本島的元氣?” 云裳環顧四周,童耀、楊風來也是點頭,心知大勢已去,眾人不愿拼命,自個兒賣力也是無用。他氣恨難消,猛一跺腳,轉身下山,一陣風走得不見蹤影。 花眠望他背影,連連搖頭,云裳沖動易怒,酷肖乃父,武功謀略又頗有不及,身為島王,實在不是東島之福。想到這兒,心頭閃過葉靈蘇的影子,登時百味雜陳,說不清是悲是怒,當下揚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本島變故甚多,賭斗之事,暫且作罷?!闭f完掃視本派弟子,“走吧!” 東島弟子也非愚笨,均知技不如人,打下去白白送死,心中屈辱之甚,可也無人違抗,決意忍辱負重,以待將來。杜周指著俘虜的燕然山弟子,問道:“花尊主,這些人怎么處置?” 花眠心生猶豫,正想是留是殺,忽聽淵頭陀說道:“花尊主,有道是‘首惡已死,脅從不問’,以小徒所知,這幾個燕然山弟子并無大惡,不妨給老衲一個面子,饒其性命,也是功德?!?/br> 花眠道:“斬草不除根,放了他們,將來必成禍患?!?/br> 淵頭陀說道:“蒙元衰微,鐵木黎亡故,燕然山已是窮途末路。東島少年英俊,氣運隆盛,未來前途無量,難道還怕燕然山不成?” “和尚,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花眠嘆一口氣,“我賣你面子,可有什么好處?” 淵頭陀苦笑:“和尚四大皆空,能有什么好處?” 花眠盯著他瞧了半晌,忽而笑道:“也罷,我給你面子,不過將來東島有事,還請貴派袖手旁觀,不要落井下石?!?/br> 淵頭陀暗自嘆氣,心知花眠難忘仇恨,東島西城將來還有一場血戰?;呓铏C示好,換取開戰時金剛門保持中立,當下合十說道:“未來之事,殊為難料,不過貧僧可以擔保,我師徒有生之年,謹修佛法,不理俗事?!?/br> 花眠點了點頭,揮手示意,眾弟子放開俘虜。那欽大踏步走到鐵木黎尸體之前,伸手捧起,惡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咬牙道:“養鷹的本領我佩服你,師父的仇我不能不報?!?/br> 樂之揚不置可否,那欽又向淵頭陀欠了欠身,說道:“大恩不言謝,神僧以德報怨,那欽牢記在心?!?/br> 淵頭陀揮手說道:“中土腥風血雨,回到漠北,就不要來啦?!?/br> 那欽一愣,默然轉身,其他幸存同門跟隨其后?;叩热艘蚕驕Y頭陀拱手作禮,領著東島弟子和鹽幫群豪下山去了。 淵頭陀望其背影,回頭說道:“貧僧師徒俗事已了,就此告別。萬先生,梁城主那里,你代我問好?!?/br> 萬繩回禮,恭聲說道:“神僧走好?!?/br> 淵頭陀笑了笑,轉身下山,沖大師注目樂之揚,忽而說道:“寶輝公主仙逝,貧僧深以為憾,寶琴天音,從此絕響。自古生死輪回,在所難免,樂兄聰明絕頂,還望跳出情關、擺脫心結,保留有用之身,不要自暴自棄?!?/br> 樂之揚默不作聲,望著他空蕩蕩的袖管,忽道:“可惜,你斷了手,就算武功再高,也打不出那樣絕妙的羯鼓了?!?/br> 沖大師笑道:“羯鼓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佛法有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樂之揚道:“我不懂佛法,只知你羯鼓之妙、天下無雙,就跟朱微的古琴一樣?!闭f到這兒,不勝黯然。 沖大師微微苦笑,又問:“樂兄還吹笛么?” 樂之揚搖頭:“知音不在,還吹它干什么?” “可惜、可惜!”沖大師嘆道,“高山流水,自此絕矣?!?/br>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后來鐘子期去世,伯牙以為世無知音,從此再不鼓琴。在場眾人,都知道這個典故,不意事隔千年,復又重現人間,一時無不惆悵,頗為樂、朱二人惋惜。 樂之揚兩眼望天,若干往事涌上心頭,忽地嘆一口氣,說道:“大和尚,你我是敵非友,可也算是半個知音,從今僧俗異途,還望多多保重?!?/br> 沖大師知他心意糾結,遠非自身所能開解,長嘆一聲,飄然下山,走到轉折處,昂起頭來,縱聲唱道: “三十來年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了,呈法要,無弦琴上單于調; 折葉尋枝虛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曉,非玄妙.靈云合破桃花笑!” 他歌喉絕佳,貫穿云石,一聲百轉,唱盡禪機法意,人已消失,歌聲無窮,飄蕩在泰山幽谷之間,余韻悠悠,宛如一片云煙。 樂之揚想起當年仙月居上,陪伴朱微,第一次聽見沖大師唱曲,那時繁華亂錦,道盡六朝興衰,今日聽過此曲,心中只??彰?。 他癡癡怔怔,心緒萬千,忽聽山上有人叫道:“樂之揚!” 回頭望去,席應真走下山來,樂之揚乍然見他,胸中悲慟莫名,趕上兩步,跪倒在他身前,身子顫抖不停,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癡兒、癡兒……”席應真也是感慨莫名,拍著他肩頭,嗓子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席道長,朱微死了……”樂之揚說完這話,又大哭起來。 席應真沉默良久,幽幽地說道:“可惜她白白送命,還是止不住天下紛爭?!?/br> “不,都是為我?!睒分畵P顫聲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我要救jiejie,如果我那天不去霧靈峰,如果跟她去了北平,我、我……”越說越傷心,淚雨滂沱,難以遏止。 席應真默不作聲,半晌說道:“看起來,貧道道行微薄,你的心結我也無法解釋。方才下來時,梁城主托我請你上去,他學究天人,或許可以為你開解一二?!?/br> 樂之揚收淚起身,梁思禽亦師亦友,樂之揚并非為他而來,可時既然來了,也不好不見,當下說道:“席道長也見了城主么?” 席應真苦笑道:“我來見他,本是想勸他罷手,消弭天下干戈?!?/br> 樂之揚問道:“城主怎么說?” 席應真神色黯然,嘆道:“他什么都沒說?!背聊幌?,又說,“樂之揚,我在羅浮山修行,你若有心向道,不妨來山中找我?!?/br> 樂之揚心喪如死,席應真猜他難以久駐于塵世,怕他自尋短見,故而告知修行之地,望他萬般無奈,還可以托庇于玄門。 樂之揚也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若有閑暇,定去羅浮山拜望!” 席應真注視他良久,仰天嘆一口氣,負著兩手,搖著頭下山去了。 樂之揚轉身上山,八部默然尾隨。路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也無。來到升仙坊處,蓮航、嵐耘把守山道。蓮航說道:“城主有令,西城弟子留下,樂公子獨自上山?!?/br> 眾人面面相覷,樂之揚問道:“城主在哪兒?” “玉皇頂!”蓮航恭聲回答。 樂之揚轉眼望去,八部之主垂手肅立,看他的眼神甚是莊重。 樂之揚心中怪訝,一步一頓,慢悠悠走上山頂。 玉皇頂為泰山之巔,古稱太平,又名天柱,也是歷代帝王封禪之地。梁思禽站在山崖邊上,袖手當風,脫去變相幻化,恢復本來面目,豐采俊逸,宛如神仙。 “落先生!”樂之揚上前拱手。 “你來了?”梁思禽含笑招手,“過來吧!” 樂之揚走到梁思禽身旁,兩人并肩,眺望山河。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梁思禽忽道,“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若不身臨其境,難以明白圣人話中的深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