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會當絕頂(三)
沖大師占了上風,越發不拘一格,袖如流風,身如明月,拳掌起落,如山如岳,使到得意之處,隨意揮灑,諸法不拘,真有幾分癲狂,狂禪二字,名副其實,。 “好和尚!”淵頭陀看得舒服,朗聲問道,“你這是什么境界?” 沖大師隨口答道:“兩只赤手,把山河大地揉扁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說到這兒,出拳揮袖,若有若無,不可捉摸,倏爾衣袖一抖,輕飄飄穿過鐵木黎的掌勢,噗的一聲擊中他的腦門。 這一下看似輕柔,鐵木黎卻覺頭骨欲裂、兩眼發黑,一陣天旋地轉,險些兒昏了過去。 “縱無色相,也是非相!”淵頭陀淡淡地說道,“敢問和尚,本來如何?” 沖大師朗聲說道:“一張空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里大放光明……”趁著鐵木黎昏沉遲鈍,拳腳疾進,砰的一拳擊中他的左胸。 鐵木黎倒退兩步,身子搖晃不定,沖大師一腳飛起,穿過他的掌勢,踢中他的胸口。 喀啦啦,鐵木黎肋骨斷了數根,口血狂噴,飛出數丈,重重撞在山崖上面,瞪著兩眼徐徐滑落,身子抽搐幾下,頭一歪,再也不動。 “阿彌陀佛!”淵頭陀徐徐起身、合十嘆氣。 場上一時寂然,鐵木黎的厲害眾人早已領教。沖大師斷了一臂,不過百招就將他擊斃,武功之高,超乎想象。葉靈蘇暗自琢磨,沖大師拳打十方,暗含無窮禪機,倘若與之交鋒,恐也勝算不大。 沖大師袖管飄動,大踏步走了過來,葉靈蘇握緊劍柄,冷笑道:“好啊,那邊打完了,你我的賬也該算算!” “葉幫主誤會了?!睕_大師舉掌行禮,“和尚此身,罪孽甚多,所以茍且偷生,只因塵緣未了。如今鐵木黎死了,貧僧塵緣已盡,特來向姑娘領死,要殺要剮,悉聽尊意?!?/br>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詫異,葉靈蘇皺眉道:“和尚,你又有什么詭計?” 沖大師啞然失笑,搖頭道:“沒有詭計!” 葉靈蘇冷哼一聲,手腕抖動,劍尖抵住沖大師胸膛,入rou三分,只要向前一送,便可刺穿心臟。葉靈蘇目光清澈如水,盯著沖大師的面孔,見他神色如常,眉宇疏朗,眼神安詳自在,并無恐懼之意。 葉靈蘇不勝驚訝,心想:“這和尚出了什么事?此番相見,脫胎換骨,跟當年的賊禿驢一天一地,分明就是真如佛子、一代高僧?!毕胫鬄楠q豫,掉頭看向淵頭陀,老和尚雙目微合,淡定自若,仿佛一切與己無關。 葉靈蘇越發驚奇,問道:“淵神僧,你沒話說么?” “說什么?”淵頭陀反問。 葉靈蘇奇道:“你不想救你的徒兒?” “誰說不想?”淵頭陀笑道,“我不是已經救了他么?” “怎么說?”葉靈蘇皺眉。 “救人容易,去心魔難!”淵頭陀閉上雙眼,幽幽地嘆道,“我這徒兒,開悟大道,已脫苦海。皮囊只是色相,生死不過彈指,你殺不殺他,于他而言都是一樣?!?/br> 葉靈蘇呆了呆,仔細打量沖大師,忽道:“你還復國么?” 沖大師搖頭道:“夢幻泡影,都是虛妄!” “還殺人么?”葉靈蘇又問。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當殺便殺,又有何妨?” 葉靈蘇輕皺眉頭,沉思一下,收回長劍,忽道:“你走吧!” 眾人一片嘩然,淵頭陀睜開雙目,注目女子,沖大師也流露訝色,小聲問道:“葉幫主,你不為楚空山報仇了?” “不是不為,而是不配!”葉靈蘇注目山頂,不勝悵然,“北平城下,我殺的人遠比你多。他們的親人若要報仇,我一萬條命也不夠。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殺了鐵木黎,也算是將功補過,我這一雙手鮮血未干,又有什么資格殺你?!?/br> 沖大師一時無語,低眉沉吟。淵頭陀點頭道:“葉幫主,你也變了?!?/br> 葉靈蘇只是苦笑,孟飛燕跌足怒道:“幫主,你就這樣放過他了?”葉靈蘇默然點頭。孟飛燕眼眶發紅,說道:“那我師父不是白死了?”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葉靈蘇沉默一下,“我不殺改過之人!” 孟飛燕恨怒難忍,惡狠狠瞪了沖大師一眼,又看鐵木黎尸體,咬牙道:“我先割了老韃子的人頭,祭奠家師在天之靈?!背赋雠6獾?,一個箭步沖上,抹向鐵木黎的脖子。 刀尖剛到咽喉,鐵木黎如安機簧,嗖地彈起,咔嚓,擰斷了孟飛燕的手臂,右手成爪,捏住她的脖子。 人群中驚呼迭起,葉靈蘇伸手按劍,淵頭陀師徒也緊皺眉頭,雙雙踏上一步。 “站住……”鐵木黎話沒說完,先吐了一大口鮮血,臉色越發灰敗,他咬牙發狠,“誰敢過來,我先擰下這丑八怪的腦袋!” 眾人一時駐足,淵頭陀搖頭嘆道:“鐵木黎,你堂堂宗師居然詐死?” “狗屁!”鐵木黎啐了一口,“老子可不像你禿驢假道學、假清高,為了活命,別說詐死,吃屎老子也干!”他兩眼一瞪,掃視眾人,“還等什么?統統讓開!” 孟飛燕悲憤難抑,高叫:“幫主,別管我的死活,先殺了老韃子再說!” 葉靈蘇猶豫未決,鐵木黎已怒道:“再不閉嘴,老子一顆顆拔掉你的牙齒?!?/br> “老韃子……”孟飛燕性情剛烈、罵不絕口,鐵木黎作惱,給她一記耳光,孟飛燕滿口是血,吐出兩顆牙齒,她仍不屈服,兀自罵道:“老韃子,老狗屎……” 鐵木黎見眾人不退,有心立威,厲聲道:“不聽話么?再取你一只耳朵!”高舉右手,作勢削落,他的掌力削鐵如泥,這一掌下去,孟飛燕右耳不保、丑上添丑。葉靈蘇心頭一緊,急聲叫道:“慢……” 鐵木黎掌勢一頓,停在半空,葉靈蘇松一口氣,徐徐說道:“鐵木黎,你放了孟飛燕,我放你走路……” “豈有此理?”云裳暴跳如雷,跺腳大罵,“先饒賊禿驢,再放老韃子。葉靈蘇,你這么慈悲為懷,怎么不去當**?” “當**也沒什么不好!”葉靈蘇木然說道,“孟飛燕是楚先生唯一弟子,我不能看著她沒命?!?/br> 云裳怒道:“鐵木黎殺了多少東島弟子,難道他們都白死了?” 葉靈蘇說道:“過了今日,我自會找他算賬?!鞭D眼看去,“鐵木黎,你說如何?” 鐵木黎聞如未聞,兩眼怒睜,面龐抽動,右手停在半空簌簌發抖,仿佛將要落下,但被無形之力牽扯住了。 “善哉、善哉!”淵頭陀口宣佛號。沖大師也眼珠轉動、似笑非笑。 葉靈蘇也看出異樣,心中怪訝,忽聽鐵木黎澀聲叫道:“誰?是誰?” “我!”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其中透出幾分倦怠。 葉靈蘇身子一顫,眼前微微暈眩,剎那間,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敢回頭,仿佛中了定身法兒,身子一動不動,直勾勾望著前方,四周的一切都如輕煙散去,只有那一個“我”字還在心頭回響。 “樂之揚!”鐵木黎一聲疾喝,忽將葉靈蘇驚醒。她吸一口氣,瞥眼望去,樂之揚站在一丈之外,穿得破破爛爛,胡須拉碴,污垢滿身,長長的頭發數年未剪,一直垂到腰間。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一個苦力,長久負重致遠,身心俱疲,了無生意。 “你怎么變成這樣?”葉靈蘇幾乎沖口而出,心中有如針刺,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楚。 樂之揚沒有看她,他兩眼朝下,雙手向前,十指微微顫動,仿佛身前橫了一張古琴,蝮紋焦尾,弦如冰雪。樂之揚凝神彈奏,側耳傾聽,可是眼中臉上,卻如死灰古井,看不出一絲悲喜。 鐵木黎滿頭是汗,又叫:“樂之揚,你使了什么妖術?” “妖術?”樂之揚淡然說道,“你沒看見我在彈琴么?” “彈你娘的屁!”鐵木黎自覺受了愚弄,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哪兒來的琴,你失心瘋了!” “說得是,我失心瘋了!”樂之揚嘆一口氣,右手輕輕一揚,鐵木黎姿勢不變,猛地向后翻出,砰地摔在地上,齜牙咧嘴,還沒爬起,樂之揚左手再揮,他又扯線似的躥起五尺來高,翻個跟斗,腦袋朝下,砰,撞得頭破血流。 樂之揚手揮無形之弦,目送不歸之鴻,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連揮三次,鐵木黎就翻了三個跟斗,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摔得七竅噴紅、三尸出竅,最后一下撞上巖石,面龐扭曲不勝,幾乎兒昏了過去。 孟飛燕忽得自由,只覺不可思議,回頭望去,鐵木黎緊貼巖壁,動彈不得,似有一只無形巨掌,將他死死抵在那兒。 “孟鹽使!”葉靈蘇叫道,“快回來!” 孟飛燕如夢方醒,只怕鐵木黎再次發難,匆匆逃回本陣,心子怦怦直跳,說道:“老韃子怎么了?” 葉靈蘇皺眉不答,淵頭陀低聲說道:“以老衲之見,樂施主以敵制敵,以鐵木黎的內力將他自身制住?!?/br> 孟飛燕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回頭看向樂之揚,忽見他左手無名指輕輕挑動,鐵木黎收回左掌,對準臉頰一掌,登時牙落血流。 “打得好!”孟飛燕拍手高叫,她嘴里血腥未褪,臉上疼痛不已,可見鐵木黎自打耳光,心里卻是美滋滋的,說不出的舒坦快意。 “那就多打幾下!”樂之揚頭也不抬,十指或屈或直,或彈或挑,鐵木黎雙手掄圓,左一掌,右一掌,只向臉頰上來回招呼,出手甚重,打得鮮血飛濺,滿口牙齒紛紛掉落,兩眼向上翻轉,似要昏厥過去。 眾人起初只覺痛快有趣,看到后來,無不背脊發冷。鐵木黎何等人物,縱然受了重傷,在場之人也罕有敵手。樂之揚隔空施術,面對一代宗師,仿佛牽扯木偶,鐵木黎自傷自殘,全然無法自主。 “阿彌陀佛!”淵頭陀心生不忍,“樂施主,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鐵木黎終是個人物,還是給他個痛快吧!” 樂之揚看他一眼,點頭道:“好!”右手一揚,鐵木黎躥起數尺,身子充氣似的臌脹起來。 啪啪啪,樂之揚雙手連拍,鐵木黎一聲慘叫,渾身xue道迸裂,鮮血有如泉涌,仿佛xiele氣的皮球,破破爛爛,縮成一團。 樂之揚收回雙手,鐵木黎從天掉下,趴在地上再不動彈。 “師父!”那欽失聲悲號,痛哭流涕。 眾人望著尸體,無不噤若寒蟬;可是樂之揚毫無戰勝喜悅,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出神。 “樂之揚!”云裳踏上一步,橫劍怒喝,“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妖術厲害,我也不怕。就算肝腦涂地,我也要為先父報仇!” 東島群豪手握兵刃,擁上前來。葉靈蘇猶疑不決,云裳厲聲說道:“靈蘇,身為女兒,為父報仇可是天經地義,不殺樂之揚,你就是不孝,百善孝為先,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在世上茍活?” 眾人聽了,無不點頭。葉靈蘇微微恍惚,注目樂之揚,輕聲問道:“你、你為何要來?” 樂之揚苦笑道:“兩年來,我心心念念,盼你賜我一死。聽說你在泰山,我便來瞧瞧,或許……你會改變心意?!?/br> 葉靈蘇閉上雙眼,兩點淚珠從眼角流出,悠悠地滑落下來。她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澀聲說道:“兩年了,你還想死么?” “是??!”樂之揚木然道,“生不如死,實在難熬?!?/br> “你可真狠心!”葉靈蘇輕聲說道。 樂之揚嘆道:“你又何嘗不是?” “我跟你,不一樣?!比~靈蘇拔出劍來,眼中滿是傷痛,“我不想殺你,可是……我更不愿看你死在別人手里?!?/br> “多謝!”樂之揚閉上眼,雙眉舒展,神情釋然。 葉靈蘇舉起劍來,手臂微微發抖,青螭劍似有萬鈞之重,耗盡了她的精神力氣。葉靈蘇望著眼前男子,想到一劍刺下,再也見不到他,忽覺心子片片破碎,不覺眼眶一熱,淚水滾滾而下。 “慢著!”水憐影踏上一步,大聲說道,“殺云虛的不是他,是我!” 葉靈蘇應聲一震,猛地回頭望去,慘白的臉上涌起一抹血色。 “別聽她胡說!”云裳怒道,“這女子就愛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水憐影冷哼一聲,“這四個字原物奉還!” 云裳一跺腳,提劍要上。葉靈蘇長劍一擺,將他攔住,盯著水憐影打量:“你說的……當真么?” 樂之揚咳嗽一聲,忽道:“水憐影,此事跟你無關……” “你不用護著我!”水憐影望著樂之揚,凄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替我頂著殺人的名頭。一人做事一人當,殺云虛是我生平快事,無愧無悔,又何必遮遮掩掩?” “好賤人!”云裳兩眼發紅,恨聲道,“你再說一遍?” “說一萬遍也行!”水憐影揚起臉來,傲然說道,“云虛殺了我師父,我恨他入骨,跟著他爬上霧靈峰頂。半途中,樂之揚的真剛劍被云虛擊落山崖,正巧落在我身旁。于是我提劍上山,發現云虛正跟樂之揚較量。樂之揚落了下風,行將死在云虛劍下,我為師父報仇,也顧不上什么江湖規矩,從后面一劍,刺死了那個王八蛋!”說到這兒只覺痛快,眉眼飛動,笑意盈盈。 東島群豪將信將疑、怒不可遏。比起敗給樂之揚,他們更愿意相信云虛死于暗算,故而嘴上不說,多數人心里已經認可了水憐影的證詞,因此緣故,心中怒火更盛,楊風來哇哇叫道:“我早就知道,島王怎會輸給姓樂的小子?結果是受了這個賤人的暗算!” “沒錯!”云裳臉色鐵青,“水憐影縱是主犯,樂之揚也是脅從,一個暗箭,一個明槍,全都是殺害先父的兇手,統統都要給他償命!” 花眠緊皺眉頭,心下不以為然。她也傷心云虛之死,深恨水憐影暗算傷人,可是水憐影身為西城高手,后面有梁思禽撐腰;樂之揚神通玄奇,不可思議,鐵木黎一代宗師,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這兩方任何一方也難以討好,云裳同時樹下兩大強敵,著實不是明智之舉。 想到這兒,花眠忽道:“樂之揚,水憐影的話是真是假?” 樂之揚滿心矛盾,皺眉道:“我……” 話沒說完,萬繩接口說道:“是真!水憐影殺云虛,城主親眼所見?!?/br> 聽到這話,樂之揚心知梁思禽決意插手此事,當下無奈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花眠臉色發白,沉聲說道:“樂之揚,冤有頭,債有主,島王之死既然與你無關,還請你袖手旁觀、不要插手此事?!?/br> 樂之揚欲言又止,葉靈蘇卻明白花眠的心思,沖她微微點頭,向水憐影說道:“秋濤的事我也有耳聞,你為師報仇,并無不妥,但我為父報仇,也是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