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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縱驕狂 第109節

    仙山衛們垂首跪落,對這少年天子竟無了方才的鋒棱之氣。因他們知曉白帝絕非如外表看來那般青稚。姬摯雖對黎庶親和有加,待敵卻毫不容情,殺伐果決。手段雷霆萬鈞,時而教他們心有余悸。

    “朕只是覺得,仙山衛里也當有張新臉孔。新任‘天符衛’既是瑯玕衛之子,又是先任舉薦的奇才,繩厥祖武,朕自當擢用?!奔吹暤?。

    如意衛叉腰吊眼道,“可一上來便拔個頭籌,是不是太不合禮數?”

    “有能者任之,這便是本朝的規矩?!卑椎坩吶坏匦?,“若諸位不大服氣,改日同他打擂臺便是,負者愿賭服輸,位序交替?!彼獣赃@群武人傲氣,要治這群仙山衛,便如駕馭烈馬,可硬不可軟。

    白帝既出此言,仙山衛們面面相看,一時無有駁詞,還是玉印衛面色沉靜地開口道:“陛下既任了新‘天符衛’,此時為何不見他身影?”

    姬摯說:“他隨侍我身畔,危急之刻自當現身?!?/br>
    “哈,好一個藏頭露尾的小子!”如意衛叉腰道,講完這話,才覺不大妥,癟著嘴對瑯玕衛道,“我不是罵你兒子。只是覺得今夜咱們設宴,他不賞光,未免太過掃興?!爆槴\衛笑而不言。

    谷璧衛卻有些氣急地笑:“危急之刻,什么叫危急之刻?有咱們在,定教陛下秋毫不損,哪兒有他現寶的時候!便是有那時候,怕是這小子早腳底抹油了?!奔幢值?,“你若不信,盡管來試試?!?/br>
    “怎么試?”

    “拿你那判官筆出來,刺朕一下?!?/br>
    谷璧衛冷汗涔涔,訕笑道:“陛下說笑罷?在下若真取筆出來,怕不是陛下要以殺君之罪拿在下去坐大牢?!奔凑Q鄣?,“朕要拿你投大牢,還會用這等下劣緣由?要你刺,你便刺就是了?!?/br>
    谷璧衛仍然身上淌汗,摸不透姬摯的想法,心道真個是君心難測。他審慎地拿起一枚雙陸棋子,道,“判官筆是斷不敢用的了,但棋子總該成的罷?”

    姬摯說:“行,你來罷?!?/br>
    谷璧衛將那棋子拈在雙指間,謹慎地往姬摯身上一彈。仙山衛勁力過人,哪怕是輕輕一撣,也能教那棋子如離弦之箭般躥出。谷璧衛把準了勁道,心知這一擊憑白帝技力能全然化解,也不會教人重傷。

    白衣少年依舊抱著臂,毫無要出手的意思。棋子已躥至他面前,還有分毫便要觸及其鼻尖。

    然而正當此時,半空里忽而蕩開一絲風漪。

    幾乎無人能望清發生了何事,僅是蜻蜓振翅一般的一顫過后,那棋子便倏然爆裂開來,化作齏粉!與此同時,雙陸局上的其余棋子也一同支離破裂,僅余一小攤木石細屑。

    那一剎間,身歷百戰的仙山衛們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種極精妙的劍術,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降臨在白帝的身后,如蝴蝶棲落花尖。那人一身皂色披風,手中一柄竹山鐵劍漆黑如夜,教在場之人想起一句話:“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蹦侨伺c劍皆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猶如鬼魅一般。

    殿上死一般的寂靜,惟聞眾人各自的心跳聲與那人上前的足音。燭火映亮了其容顏,一張鴻鵠紋銀面掩覆其臉孔,但從那皙白而尖俏的下巴可看出,那應是位與天子年紀相仿的少年。

    面具之下,隱隱可見漆黑的紋絡,那是“仙饌”在身中扎根的實據。

    那少年上前,收劍入鞘,舉動利落,流利如行云流水。他拱揖道,不卑不亢:

    “天符衛方憫圣,見過諸位?!?/br>
    第132章 虛幌疏燈

    早在此日前,白帝便與這叫方憫圣的少年打過了照面。

    那一日天氣晴和,瑤草青碧。苑囿游廊上走著兩個人影,一人著袞繡圓領衣,神儀明秀,正是少年天子姬摯;另一人白發蒼顏,瘦長高挑,一身經霜鐵骨,面容冷峻,是自先帝時起便護侍天家左右的天符衛。

    走了不知許久,天符衛忽而嘆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筋骨已朽,怕是得尋個人來交班了?!?/br>
    姬摯睜大眼看他:“伯伯說的什么話!您是仙山衛里的得力戰將,若少了您,朕還不知應如何應對連山那老狐貍呢?!?/br>
    老者靜默不語,望著古木叢篁,良久道:“近來邊庭戰釁大起,老臣也憂心自己當有一日身死沙場。連山麾下有一戰將,名喚‘刑天’,勇武絕倫,便是老臣與其對壘,也難保自身性命?!彼L嘆道,“老臣常慮,往后應由才俊接此名位,繼續伏侍陛下左右?!?/br>
    姬摯蹙眉:“這些話頭說著不吉利,朕不愛聽,伯伯別說了?!?/br>
    “倘使真要尋人來接班,陛下覺得何樣的人好?”天符衛卻笑瞇瞇地問他。姬摯沉吟片刻,也笑道:

    “您一定要選的話,便選個年輕少俊、同朕年紀相仿的罷,朕正愁沒個玩伴呢?!?/br>
    老天符衛哈哈大笑。這天子雖身居高位,心性卻仍是少年,一樣的好動愛游耍。

    “先時老臣曾讓一批少年才俊謁見過陛下,也教他們當庭比武,向陛下一展身手。不想陛下眼界高,一個也未瞧上,現時怎又說要青年人了?”

    “伯伯上回擇的都是些生蛋子,既無實學,又貪功名。用錢能買下的忠義,何談忠義?”

    “陛下既要奇才,又要他有一份駑鈍性子,可真是難倒老夫了!”天符衛又是一陣大笑,待笑聲漸息,他神秘地向姬摯眨眼:

    “但實不相瞞,陛下。合式的人選,老臣早已尋到了?!?/br>
    “既已尋到,為何不引薦予朕?”

    “時機未到,他的性子仍需揉磨,陛下的也一般。他需要年月來證明自己對陛下的忠義,而陛下也要熟習如何與他同處?!?/br>
    “那何時才能到那時機?”

    天符衛微笑道:“很快。比陛下預想的還要快上許多?!?/br>
    ————

    自與連山、兵主鏖戰一場后,兩方余孽雖仍蠢動,兵災卻已止歇許多,仙山上下一片祥和。既無外患,便有內憂。眾仙山衛一面養傷,一面暗自較勁兒。姬摯明曉是近來流言蜂起,許多人暗下道天符衛即將退位,于是余下的仙山衛覬覦著他那位子,暗自對自己下一步動作揣猜。

    是廢掉天符衛的名頭,其后的次序通統前移一位,還是擇取新任天符衛?姬摯知曉自己雖有要擇少穎之人的念頭,這想法卻實難實現。這群細娃子往往技藝不精,還愛自吹自擂。

    秋狝將至,眾仙山衛蠕蠕而動。眼下既無戰事,他們亟需舒舒筋骨,在白帝面前出盡風頭,好新定次列。圍獵當日,如意衛具裝上陣,騎一匹五花馬,手擒大屈弓,對白帝得意道:“陛下,不是我夸口,若論弓法,仙山衛里還無一及得上我。今日我也定將魁首拿下!”

    姬摯含笑望著她:“贏了又怎樣,想升官加俸?”如意衛臉一紅,豆丁大的身子蹦起:“我才不稀罕那事兒!我只是說,我射箭很厲害——極厲害!”

    眾仙山衛分散行圍,也不攜隨扈,因他們獨人便可成軍,白帝身邊則有百位緹騎圍護。但聽幾道霹靂般的弦聲,如意衛仍杵在原處,然而地上已落了一排飛鳥、野狐、奔兔,如一片薄毯。

    姬摯贊嘆道:“真是弦無虛發!”如意衛得了嘉贊,臉泛紅暈。

    其余仙山衛也拔木倒樹,做下幾道路障,擒下數頭獐鹿。姬摯看時候已至,拍馬而出,他手持黑蛟弓,疾撥弓弦,不消幾下便將數只野兔、山鹿射在馬下。

    轉過樹叢時,他卻聽林葉簌簌作響,一道獸嘯威震山岑。遠方的禁衛聞此吼叫,登時變色,喝道:“護駕!”旋即策馬趕去。而此時姬摯眼盯樹叢,但見一只白額大蟲緩步而出,虎嘴噴腥,一雙吊睛冷視著自己。

    這老虎立在他身前,小山一般,罕見的兇惡,姬摯卻絲毫不懼,持劍欲躍。但見那大蟲一撲直上,直咬馬喉,姬摯一牽籠頭,欲撥轉馬身,然而許是這五花馬在宮里嬌慣久了,面對大蟲竟慌里慌張,四蹄亂走。

    姬摯見情勢不好,略一折身,欲抽劍去抵其爪牙。然而在那腥臭的虎吻即將觸及自己時,他忽聽得一道尖唳聲。

    那聲響破空而來,如鷹的長嘯。姬摯打了個激靈,卻見大蟲仿佛當空被撞斷了骨頭般,周身兀然一震,旋即墜落在地。

    “陛下——陛下,是屬下救駕來遲,您安然無恙罷?”不一時,禁衛們蜂擁而至,圍住他熱切發問。姬摯一擺手,示意他們噤聲,下馬去看那大蟲,但見其頸側有一鐵箭,刺得很深。

    拔出來一看,那箭由天雨鐵所鑄,箭筈上刻著赤箭花。

    過了片時,如意衛也駕馬趕到了,一臉慌忙,然而一看躺倒在地的大蟲,又噘嘴道,“啊唷,陛下好生神武,竟獵得一只白額侯,這回又是我輸啦?!?/br>
    “這倒不是出自朕的手筆。如意衛,是你救了朕么?”姬摯將那箭舉給她看,出乎意料的是,如意衛卻一臉疑惑,“這不是我的箭,這樣細瘦,我才不屑用!我的箭要比這沉、長多啦?!?/br>
    姬摯握著那箭,眸光閃動。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回見到這箭。

    在云暗塵囂的沙場上,在髑髏遍野的戰火里,他常在奮力搏殺之時被此箭救下。一直以來,他皆以為那是如意衛的箭。雖不總是一矢中的,然而卻帶著裂石穿云之勢,將欲襲殺他的敵手刺退。

    若此箭不是出自如意衛,又能出自何人之手?

    姬摯握著那箭,突而打了個激靈,發箭之人既能殺敵,也可殺他。如一個暗處的影子,一直以來默默凝望著他。

    游獵罷后,姬摯獨自在園亭間漫步。時值涼秋,蟲聲瑟瑟,假山嶔崎。廊上僅打幾盞暗黃燈籠,他渾身浸在夜色里。沿著廊道走,身側的槅扇里皆黑洞洞的,無聲無光。

    不知走了許久,姬摯突而道:

    “出來罷?!?/br>
    四下里寂無人息,內官皆知白帝夜間喜獨步亭廊,只留些禁衛遠遠戒備著,況且白帝神武非凡,尋常刺客也奈他不得,故守衛們皆不近前。無人回應他的言語,連黑夜也沉默著。

    “朕知曉你一直跟著朕,白日里的那只大蟲,是你替朕射殺的罷?”姬摯繼而道,如在自言自語?!斑€有許久以前的即翼、杻陽一役,你曾出手幫援過朕,是么?你像個影子一般跟在朕的身畔,可近來朕才察覺你行跡,身為天子,實是失職?!?/br>
    無人答他。姬摯又叉腰道:“你再不出來,朕便舉火燒了蓬萊仙宮,掘地三尺也要尋見你,朕說到做到?!?/br>
    彷如一聲嘆息,只聽輕輕的“嗤”一聲,一點微弱火光在槅扇那頭亮起,似有人點燃了燈盞。光亮勾畫出一個朦朧的影子,映在槅扇上頭,如暈染開的墨跡。

    姬摯心頭忽一跳,心里有一股繁復的滋味,說不清是喜是警戒。他問:

    “你是誰?”

    那影子依舊不答,仿佛不生嘴巴一般。姬摯說:“你又不講話了,非得逼朕舉火不可么?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朕怎會容忍其能安插在自己身畔?你別瞧朕年輕,好似心軟,手卻不軟。你不露面,朕便將身邊人一個個查過去,可疑之人斬立決,不愁逼不出你?!?/br>
    良久,那人影終于開口,然而口舌也是模糊的,像水泡汩汩破裂:

    “我是……陛下的影子?!?/br>
    姬摯擰起眉頭,從這嗓音里,他猜測對方與自己年歲相仿?!斑@話是何意?”

    “從許久以前……我便隨在陛下身邊?!蹦怯白拥?,“我此生僅有一心愿,那便是為陛下牽馬墜鐙?!?/br>
    “為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自小便被親長如此教導。天符衛大人也說,這便是天理?!?/br>
    “本朝沒那種天理?!?/br>
    姬摯說,眉心擰的結愈來愈緊。他似是猜到這是何人了,這便是天符衛所擇的少穎之人么?原來天符衛早有所料,將一人安插在自己身側。

    “朕不需你護持,朕自個便能做成許多事?!?/br>
    “可我需遵令保護陛下,因這便是我的天命?!?/br>
    姬摯心中沒來由地煩躁,他近前一步,猛然推開槅扇,然而槅扇后空無一人,僅一點火豆在幾案上的油盞里躍動。他扭頭向廊壁上的什錦燈窗道,“出來!是誰給你定下的規矩?”

    一個聲音說:“是我,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規矩?!?/br>
    姬摯再度扭過頭去,這回他望見了,昏黃的火光下,一個影子站在廊上,一襲皂色披風,幾與夜色融為一體。風帽下是一張皙白的臉,如神塑一般線條流利的下巴,那是個他不曾見過的少年。

    少年抬起臉,姬摯在他的臉孔上望見一只重瞳,泛著血色的光,在燈影中如一塊紅瑪瑙。姬摯不由得看得癡了,幾乎忘了心跳。少年道:“陛下是初次見我罷。您望見這只眼了么?”姬摯怔怔地點頭。

    “這是重瞳,我天生便有。有傳聞道,惟圣人和霸王會生此異瞳??杉抑凶痖L皆覺得我不會做圣人,也不會做霸王,我乃降世兇星,本不當生。自我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想將我在河中溺斃?!?/br>
    姬摯想說:“胡說八道!”然而在望著那只攝人心魄的眼時,仿佛所有言語都被他嚼碎吞了下去。那少年繼而道:“但爹保住了我。他說做霸王也好,兇星也罷,若能跟著陛下這樣的明君,什么戾氣皆能被壓過一頭。天符衛大人也收容我,只為將我磨作利刃,有一日可為陛下所用。我深以為然,也早下定決心為陛下效死命?!?/br>
    姬摯聽他說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看他極認真地望著自己,仿佛這些話早成銘刻心腦的經文一般,又覺驚詫。

    “秋狝遇險時,是你發箭救了朕?”

    “是?!?/br>
    “連山戰釁中,你也數次撥弦,救朕于水火中?”

    “是?!?/br>
    “你最擅的是弓么?”

    那少年道:“弓是我短項,不過是為了暗里護衛陛下,才草草習的?!?/br>
    “你是什么人?是天符衛擇來護衛朕的人么?”

    “是?!蹦巧倌甑?,“在下乃瑯玕衛之子,名叫方憫圣?!奔葱α耍骸艾槴\衛之子?朕倒少聽聞他提及你這兒子的事?!狈綉懯フf:“活在暗處里的人,哪需這樣多炫顯之事?!?/br>
    姬摯又道:“瑯玕衛竟給你取名作‘憫圣’,真是好大的膽子,朕有甚可教你憐憫的?”方憫圣道:“陛下沒有玩伴,自打出生起便要背負家國大業,不可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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