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2節
誰知楚狂將口一張,頃刻間將那襲來的觸角叼在嘴里,狠狠咬下。劇痛襲來,谷璧衛勃然變色,慌忙斂起觸角,卻發覺尖端早被咬去一截。 楚狂望著他,挑釁地笑:“大人,你這‘仙饌’可真難入口。果真人黑心了,皮rou也難吃!” 谷璧衛動了氣一般,黑暗里望不清他的臉,惟聞牙齒咯咯作響。此時兩人已策馬奔至街衢中,分明是人靜夜深時,敞闊的徑道上卻漸而擠滿了人影。 仿佛受到無形的召使,黔黎們皆棄家而出,手提鍬鋤,眼露黑光,朝他們奔來。遙遙望去,街里盡是攢動人頭,如一片滾滾麥浪。 方驚愚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對小椒道:“小椒,你能設法教他們讓路么?” “不行!自方才起,我便在支使他們讓道,可皆不起效。他們只聽谷璧衛的話!” 楚狂聽著他們言語,并不發話,忽然間,他解下腰間韔袋,取出一枚紫杉木長弓。 那弓以金銀飾,光搖閃閃,如綴露華,是如意衛贈予他的大屈弓。那是一柄力弓,不同于繁弱,弦緊而臂強。楚狂挽弓如滿月,急促撥弦,一剎間,箭起如玉龍,沖破重重人影!寬額馬四蹄騰躍,他的身姿被曝在月色銀暉下,仿如天神化世。 馬兒沖出,道旁的黎民們被這蠻勁沖落在地,然而很快不死心地圍上來。他們手爪亂舞,目光漆黑,口里吟吟有詞,好似大群跳尸,顯因吃了谷璧衛暗中布施的“仙饌”而對谷璧衛言聽計從。忽然間,如雨的石塊拋灑過來,如一群過空飛蝗。箭鏃畢竟不敵石雨,楚狂一咬牙,返身護住方驚愚。 方驚愚渾身披創,因失血太多而動彈不得,然而此時聽見一陣急促的石砸rou聲,楚狂兩條籠住他的臂膀激烈震顫,被石棱劃破皮rou,鮮血滴滴答答砸在自己臉上,仿佛也似刀尖一下下剜進自己心里。他抬臉,望見楚狂痛苦的面容,一個念頭忽如流星,在腦際一閃而過: 為何他會這樣不顧一切地護著自己? 楚狂說過,自己是瑯玕衛暗中為他布下的扈從。此話不知是真是假??杀闶侵腋瘟x膽的隨扈,在甘愿為主子奉納性命時總會有緣由??沙癖闶侨珶o理由地出現在他身畔,數度救他于險境,這是為何? 此時他已無暇分心思索,因暴民們依然一擁而上,抄棍向他們打來。石雨里,他聽聞骨裂之聲,還有楚狂痛苦的喘息。他掙扎著對小椒道:“小椒,將你那神力用在楚狂身上罷,他傷得更重……” 楚狂道:“不必了,我沒殿下這樣嬌氣?!庇趾鲚p聲道:“殿下,借劍一用?!?/br> 突然間,方驚愚感到腰間一松,楚狂猛然將含光劍抽出。寒光流瀉,如日月斗牛降世;氣似秋水,涓涓不絕。鋒铓怒綻,如驚雷號噪,這是劍招“一寸金”;披灑自如,似凄涼風雨,這是“滿庭霜”。楚狂深陷重陣,以一敵眾,一劍一招使的皆是精深劍法。 這是方家劍法。 方驚愚在鎮海門前曾望見瑯玕衛使出過一回,自己雖記下招式,卻不過只能仿個粗淺皮毛。楚狂曾在瀛洲也用過此劍法,當日辯稱自己也是仿的瑯玕衛,然而方驚愚卻瞧得出來,非是經年累月、勤練苦學,絕不能習得這劍招。 腦海里閃回十年前在方府所見的光景,冬青木下有一著箭袖墨竹繡紋錦衣的倜儻少年,執劍起舞,翩翩如玉。剎那間,他口唇嚅嚅,想叫道:“憫圣哥?!?/br> 然而他叫不出聲來,似有一塊木渣子堵在喉口。渾身的灼熱感加烈,他的視界天旋地轉。耳旁私語聲愈來愈重,方驚愚感到身子仿佛不屬于自己。他看到自己的手緩緩伸向腰際,拔出一柄天山金小刀。是楚狂愛用的那一把,他自海灘上撿回后攜在了身邊。 谷璧衛的聲音突而響起,仿佛傳自他的顱骨之內,飽含笑意: “陛下,可聽聞在下的聲音否?” 方驚愚忽而冷汗涔涔,腔子里一顆心猛烈撞動。他感到若有一只無形的手擒住了自己的腕子,他的舉動再不受抑止。谷璧衛先前刺傷了他,將神識注入自己身中,他在漸而被谷璧衛所cao縱。 楚狂騎于馬上,脊背向著他,毫無防備。方驚愚看著自己的手顫顫地抬起,刀尖對準了楚狂背心。 谷璧衛冷酷的聲音在腦海里對他下令,斬釘截鐵,不可抗拒: “聽我號令。殺了天符衛,一徑刺穿他的心?!?/br> 第110章 念殊霄壤 頃刻間,方驚愚拼盡全力,將匕尖調轉,狠狠刺穿手心! 頓時,他痛貫心膂,手上血流如注,谷璧衛的縈耳魔音在刺痛里略略消散。方驚愚猶不放心,抽出匕首,強忍痛楚,轉而欲刺自己兩耳。在他耳中的小椒忿忿驚叫:“等等!” 方驚愚住了手,小椒不滿道:“你發甚癡呢,突然自害起來。我還睡在你耳朵里,你就想拿刀刺我!”方驚愚牙齒打戰,好不容易擠出話:“我、我要被谷璧衛攫去心神了。方才被他刺傷后……他的神識便侵入我腦中……若不這樣做,我會下手……殺了你們?!?/br> 這時楚狂也回頭,望見他手上流血,倏然變色,叫道:“殿下!” 小椒聞言,頓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肅然道,“好罷,我來試試,看能否將那廝自你腦中攆跑?!?/br> 祂伸出觸角,緩緩往方驚愚耳洞深處探。起先是難耐的痛癢,后來似有一枚冰針刺入腦中,教方驚愚灼燙的頭腦略寧靜了幾分。然而沒一會兒,祂便咝咝抽氣,顫聲道:“我已拼盡全力了,卻只得暫且壓制谷璧衛的神識,教你得片刻清明。他那炎毒已深入你遍體,龍首鐵骨受蝕尤重,只能、只能……” “只能如何?” 小椒道:“只能把你那龍首鐵骨抽出……才可去那炎毒?!?/br> 一剎間,方驚愚的心如墜谷底。于他而言,龍首鐵骨便是支持全身的拐棍,若無鐵骨,他又將變回一只爬地蟲兒。且將龍首鐵骨自身中抽出,這在重圍之中無異于致命之舉。 楚狂一蹙眉,對他低聲道:“殿下,路上人山人海,咱們改走水道!你且忍著些?!?/br> 他策馬向前,黎民們也如浪潮一般,緊隨其后。稠黑的夜色里,河道上棲泊著禾稈船、大福船、竹筏子,密匝匝的影子填滿水面。他們奔至岸邊時,恰有一艘赤馬舟傍岸,上頭搭一個不倫不類的棚子。 棚簾一動,一個腦袋忽自其中探出來,正是鄭得利。他見了眾人,緊張招呼道: “快上來!” 楚狂當即棄馬,卷起刀劍褡褳,背起方驚愚便躍上船板。黔黎們追來,卻無人敢下水,一個個立在岸旁睜著黑脧脧的眼。鄭得利和楚狂拼力擺起舟楫,將船駛開。四下里是暗沉沉的夜,他們仿佛在其間迷航。岸邊的人影漸漸遠去,像一排排小芝麻點。鄭得利嘀咕: “奇怪,這群人怎沒涉水追來?” “因為岱輿是他們的占地,可溟海以及通向溟海的一切水道卻是我——‘雍和大仙’的轄域?!?/br> 小椒夸嘴道。此時祂自不省人事的方驚愚耳中鉆出,仍是巴掌大的小九爪魚的模樣。鄭得利見了祂,足足吃了一驚,叫道:“秦、秦姑娘?” “沒蛋子,你怎認出是我的?”小九爪魚叉腰,驚詫地眨巴著七只小眼。 “你那說話的口氣同嗓音……同秦姑娘很像?!?/br> 鄭得利道,悄悄將后半截話咽回肚里。他動用白環衛的名頭,備下一艘赤馬舟今夜在此地候著,全因他看過骨片上的記述,明曉將來發生的一切事,就連小椒變回“雍和大仙”的真身一事也早被他知曉。 “谷璧衛不敢入溟海,他們一時半會兒追不來。咱們在這里可歇歇氣啦?!毙〗返?。 鄭得利點頭,“我在這舟上備了食水和傷藥,咱們一段時日內暫不必愁吃穿?!?/br> 此時他們駛離岸邊,綦煙朦朧,起伏的青山、岱輿的街巷遠去,鳥鳴嚶嚶,蟲聲喓喓,十分寂涼,他們仿佛被世界拋卻。楚狂忽上前一步,捉住鄭得利兩肩,低喝道:“快救殿下!” 他渾身血淋淋的,骨折了幾處,卻絲毫不以為懼。只是雙目赤紅,神色可怖,著實嚇到了鄭得利。鄭得利趕忙去看已昏迷不醒的方驚愚,只見他也鱗傷遍體,遂急急翻起藥箱。 替方驚愚清創包扎后,鄭得利又診了一會兒脈,諰憂道,“驚愚正發著高熱,脈浮而緊。這病來得蹊蹺?!?/br> 小椒撇嘴道:“他這是被谷璧衛侵噬了神智,炎毒入體,盡凝在龍首鐵骨上,非將鐵骨抽出不可?!?/br> 楚狂當即扭頭問鄭得利:“怎樣?鄭少爺,你能把鐵骨取出來么?” 這段事鄭得利在骨片上也讀過,并不感意外,然而在這簡陋舟中剖rou清骨,畢竟是件難腸事。他抹了抹額上的汗,審慎地道: “我試試?!?/br>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方驚愚自昏厥中醒來時,渾身劇痛如燒。 他垂頭一望,卻見自己身上精赤,僅蓋一條寢衣。手腳上留著細狹疤痕,上縫魚腸線,仿佛曾有人順著筋絡將自己剖開過。 對于這感覺,他已十分熟稔,往時在瀛洲被玉雞衛按斷周身鐵骨時,如意衛也曾替他療傷替骨。然而此時他又忽覺大不一樣,手腳軟如棉花,抬不起分毫,仿佛自己的魂神被囚于rou體的牢籠中。 “扎嘴葫蘆,你醒了?” 小椒自榻邊爬過來,欣喜地叫道。方驚愚無力地點頭,嘶啞道:“我這是……怎么了?” “你負傷中了谷璧衛的炎毒,為祛那烈毒,得利替你將龍首鐵骨取出。你流了好多血!若不是本大仙動用了愈傷神力,你而今就當一命歸西啦?!?/br> 方驚愚深吸一口氣,往筋絡中貫之以炁,勉力將手指抬起,道:“替我多謝得利。還有我往后……” 小椒道:“你沒了鐵骨,咱們現時又被岱輿人通緝捉拿,也沒法兒替你造一套新骨來,這段時日便為難你湊合著過罷?!?/br> 方驚愚緩緩坐起,望著自己綿軟無力的手腳。他不過是兜兜轉轉一番,再回到原樣罷了。只是他仍心有隱憂,岸上皆是敵人,他們乘舟在水上盤桓,食水總有一日會用盡。他現時又是個殘廢、累贅,要如何才能出岱輿? 隱憂延續了幾日,方驚愚倒在榻上動彈不得,任憑小九爪魚往自己傷處呸呸吐唾,美其名曰以“仙饌”療傷。他望著船板,心中思緒如麻。楚狂一日里來三次,板著臉孔給他喂飯。方驚愚問他:“下步作何打算?” 楚狂總聳聳肩:“走一步是一步。拿主意的人本是殿下。殿下是弓,我則為箭矢。箭不能擇自己將去往之處,惟奔弓之所指。沒有想法便是我的想法?!狈襟@愚聽了,心里更是惴惴。 一日赤馬舟略近了岸,一股喧聲隔著船板遙遙傳進舟來。方驚愚小聲對枕畔的小椒道,“小椒,去替我瞧瞧外頭發生了何事?!?/br> 小椒爬下榻,不一時又爬回來,道:“一伙兒人鬧哄哄的在岸上,也不知是何時哩。我撿到了這個,你來瞧瞧?!钡k伸出觸角,里頭捉著一卷麻紙。 方驚愚調息,往身子里貫炁,慢慢坐起,伸手接過那卷麻紙,展開一看,卻瞠目結舌。那是一封小報,講的是岱輿如今全城盡在搜羅他的行跡。姬胖子將他誣作害碧寶衛性命之犯人,且布下命令,若方驚愚再不投案,要將自海灘上撿回、至今仍押在地牢中的他的同伙一一處死。 小報后附上幾張畫像,畫的皆是方驚愚諳熟的臉孔,是自瀛洲來一路隨著他們的船丁。方驚愚渾身俱震,久久無言,想起在瀛洲城關前別過時義軍們熱切的笑靨,心里刀剜劍刺。那時的他們皆對自己充滿憧憬,愿誓死相隨,可到頭來是他根柢淺薄,難以庇蔭他們,方才教這群熱心人有喪命之虞。 想到此處,什么鐵骨、病痛都不重要了。方驚愚猛一吸氣,自榻邊歪歪斜斜站起,勉強捉起榻邊放著的含光劍。 他要去尋姬胖子。他要去救人。 然而當他踉蹌著走到艙室門口時,一個身影卻兀然攔住了他去路。楚狂臉上彤云密布,淡冷地望著他:“殿下要去何處?” “我要去救人。你沒聽見外頭的喧雜聲么?姬胖子要處死咱們的伙伴了!” “殿下此時身負重傷,此番前去,無異于以卵擊石?!?/br> “那又如何?我若不去,他們便是平白為我喪命!” 楚狂搖頭,“都三番五次受挫了,殿下為何不長記性?你而今要做的便是在此地歇息,直到傷養好?!狈襟@愚喘氣道:“傷筋動骨尚需百日,我要猴年馬月方能救人?若在我傷好前,他們便被送上刑臺可如何是好?還是說你有甚奇策,可救他們性命?” “沒有奇策,那便讓他們上刑臺去罷?!?/br> 方驚愚猛一個激靈,對他怒目而視。不知何時,楚狂已變成了能道出這般冷心冷情之辭的人。楚狂不以為忤:“我要保的自始至終唯有殿下一人。殿下傷未愈便欲單槍匹馬去救人,未免太過兇險。瀛洲船丁們想必也早有料想了,追隨殿下是有拋頭顱的兇險的?!?/br> “你又要我棄旁人于不顧,在此處坐以待斃么?” “現下新白帝之子行將登極,對你大肆搜捕,守備定是空前森嚴。出關之事,只得請殿下徐徐圖之,不如等過些時日,他們不見殿下蹤跡而死心,防衛松懈,殿下再尋機回瀛洲搬來救兵?!?/br> “將從‘騾子’那兒取來的飛奴放飛,知會瀛洲不成么?” “若放了那飛奴后,救兵不來當如何是好?此事關切殿下性命,需慎之又慎?!?/br> “你方才說的……‘過些’時日是指多久?” “短則一二月,長則數年?!?/br> 方驚愚怒喝道:“我怎等得了這樣久!到了那時,被俘的瀛洲軍士皆要被他們殺光了!” “九州有俗語,道‘坐薪嘗膽’,為就宏圖,常需以白骨或年月墊腳。大多事是兩難全的。為救殿下,我不得不犧牲旁人?!?/br> “你憑甚說這話!旁人本無須犧牲的,你一句話便替他們定了生死!”說到這處,方驚愚也不由得心弦大亂,貫了炁的兩手顧不得酸軟,用力擒起楚狂前襟。楚狂說:“如此說來,殿下是想誰人都得救,十全十美了?” “那是自然!” “做不到的?!背癖涞氐?。方驚愚對他怒目而視:“為何你敢如此斷言?” “若天下之事皆能盡善盡美,白帝當年便不會鎩羽而歸,天符衛也不會不得善終。他們都是光耀一世的大人物,殿下為何能夸下???,稱自己可畢他們未竟之事?殿下再明曉不過這道理了。你以為瑯玕衛為何不對玉雞衛、靺鞨衛風馳電擊,而是臥薪嘗膽十年?那便是代價?!?/br> “我不是白帝,也不是天符衛……”方驚愚道,他方想夸下???,楚狂這時突而上前一步,雙眸如一對利劍,仿佛頃刻間狠狠刺穿了他。 “若世事皆能十全十美,為何殿下的兄長當初還要為殿下犧牲?” 突然間,方驚愚猶遭霹靂轟頂,如墜于冷煙寒露之中。楚狂望著他,重瞳血紅,其中仿佛翻騰著熊熊烈火,蘊藏著忿恨之意。楚狂自同他逃出蓬萊天關以來,事事依順,似只黏巴著他打轉的京巴狗兒,現今卻頭一回展露本性。 這話如一枚毒刺,正中方驚愚心窩。十年前的舊創再度血淋淋地揭開,他顫抖著道: “我……” 略定了心神,他道:“此事由爹一手布置,我絕無教兄長替我送死的本意,時至今日仍對他心懷歉疚。但……爹既遠慮深謀至此,想必已將一切妥當安布好。兄長……指不定已早被他的部屬救下,安然無恙地在仙山某處存活至今日……總而言之,只消咱們再思慮片刻,定能想出保全所有人的法子,便像爹一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