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84節
“祂們本就愛吃人,是谷璧衛大人鎮住祂們,將祂們趕入員嶠,實在橫兇的,便拿來采生作‘仙饌’,可近來祂們愈發戾暴,咱們快壓不住了!” 楚狂淡淡道:“原來害人的兇嫌是這群黑泥精?!?/br> 他將香客放下,走回方驚愚身邊,道:“殿下,怎么辦?你方才也聽見了。這些黑泥樣的人影大抵是同咱們在員嶠古剎遇到的和尚是不同的,是近段時日害人的罪魁禍首,若要尋其蹤跡,大抵要去近郊巡行一番?!?/br> “那便走罷?!狈襟@愚點頭,心里卻略生疑惑。在員嶠時,他們曾受過古剎中僧人們的多般照料,若那漆黑人影與其是同宗,為何會如此殘獰? 他們帶上糧糗、白疊子衣。在岱輿過活了一段時日,他們始覺此地實則比蓬萊更冷。入了夜,大多時候會墜起無邊皓雪。 兩人背起褡子,去往城郊,兜兜轉轉,并未有獲,最終卻迷了路。天不一時便擦黑了,惟一彎勾月當空嵌著。風開始突兀四撞,天上飄起細細小雪。這時愁云慘淡,野樹在夜里伸展,如毿毿黑毛。 二人恰見郊野有一間小棚屋,大抵是農人午歇時用的,然而已經破敗,應是許久無人來過了。 走進屋中,楚狂從背上解下小鐵鍋,拾枯枝生了火,獵了只野兔,又去外頭溪邊打了水,將冬葵煮了一鍋湯,滋味甚鮮。方驚愚點數著干糧,憂心忡忡。尋那兇嫌是件難事,他們不知要在野外盤桓幾多時日。 楚狂看出他眼里的擔憂,道:“殿下放心,若無口糧了,我便是割腿rou,也要將你養活的。聽說九州里有人這樣干過?!?/br> 方驚愚看向他,卻見他神色認真,重瞳在火光里一閃一閃,黃耳犬似的馴順,心里不禁一軟,道:“吹什么大話,你真敢這么做么?” “敢,而且能?!?/br> 方驚愚瞇眼道:“我可沒你這般吝嗇,你若餓了,想吃我哪兒都成,不止腿rou?!?/br> 楚狂有些賭氣:“殿下一身鐵骨,吃著硌牙?!?/br> “你也一身排骨,沒甚rou,難吃極了?!?/br> 說到這里,兩人大怒,原本好端端的談話竟生了扦格。楚狂撲過去,同方驚愚爭用棗枝串好的烤兔rou,兩人咬作一團。后來廝鬧夠了,方驚愚把他按下,臉上頂著幾個牙印,嚴肅道:“別鬧了!我有話問你?!?/br> 楚狂警戒地看著他。方驚愚緊盯他雙目,審慎地問:“你為何會待我這樣好?” “這話是何意?” “仔細想來,我倆素昧平生。你是‘閻摩羅王’,我是本在追查你的仙山吏,本就是貓拿耗子的關系??赡銥楹我陨矸鸽U,助我逃脫蓬萊天關?” 楚狂身子忽而一僵,半晌,口唇嚅嚅地道:“因為……我……我也想出關來的?!?/br> “那你獨自脫逃,豈不是比帶我一齊走勝算更大?”見楚狂低頭不語,方驚愚又咄咄逼人道,“還有在瀛洲時,你為何要涉險護我,哪怕半邊身子被玉雞衛打爛了也在所不惜?” 楚狂叫囂:“那老雞公本就是我仇敵!我保住你,不過是為了多一分勝算!” “那現時又是怎么回事,你一路跟我到岱輿,總不會只是為了向我討月錢罷?若真如此,那便是說我花了二兩銀子,竟買來了個股肱心膂?” “你究竟想說何事?”楚狂不耐煩道。 忽然間,方驚愚伸手捉住了他兩肩,質訊似的探望他雙眼,道:“你究竟是……我的何人,才會三番五次地救我?” 這話便似一柄尖錐,狠狠刺破楚狂的文飾,方驚愚的每一回正面直攻都教他措手不及。他驚惶失措,半晌講不出話。冬葵湯在火上汩汩響著,格外教人煩亂。低狹的棚屋仿佛變成了受審的牢房。 最后他狼狽地別過頭,片晌后磕巴地道:“我、我……也不是你什么人?!?/br> “既不是我什么人,這樣忠心跟著我,豈不是更奇怪?” 方驚愚注視著他,等他自己坦露身份。然而楚狂卻突而轉過頭來,深吸一口氣,反開始狗急跳墻,大聲胡言亂語道: “我是……瑯玕衛的扈從!” 方驚愚愣住了。 楚狂叉腰:“我是奉了你爹的令,安插在你身邊的生間!你爹命我一路送你至歸墟,我便乖乖照做,只是如此罷了?!?/br> 這話聽上去離奇,但仔細想來卻無懈可擊,教方驚愚一時尋不到反駁之法。再一想當初出蓬萊之時,瑯玕衛見了護送自己的楚狂,并不覺奇怪,反而神色格外熱昵,倒讓這說法有了幾分可信。 方驚愚啞口無言,楚狂乘他苦想冥思,一把奪過兔rou,美孜孜嚼起來。 直到夜里鋪開厚衣,兩人擠在一塊兒躺下,方驚愚心頭仍然纏結著。楚狂見他不再糾纏自己,自然樂得自在,得意地闔了眼。 夜色凄清,木縫里隱見銀砂似的月光?;疬€未熄,在棚屋里燒得吱吱作響,方驚愚睡在白疊子衣里,愈想愈不對勁。 他同楚狂自一段時日前起便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稚拙的攻防,他想刺探楚狂的真面目,而楚狂極力遮掩。雖說手段并不高明,但楚狂著實是他審過的最棘手的一位人犯。 最后他決定破罐子破摔,奇攻一回。方驚愚攀過楚狂的肩,將他扭過身來。楚狂極惱怒的模樣:“你作甚!” 方驚愚忽而捧住他臉頰,深深吻下去,啜吸他唇瓣,百折千回,繾綣蘊藉。楚狂身子登時僵得如一塊木板。他們吻了個天昏地暗,楚狂喉里發出牝貓般的細聲,撓得人心里發癢。最后方驚愚放開他,在枯枝的燃燒聲里在他耳畔輕聲呢喃: “辦事么?” “辦、辦什么事?”楚狂的眼瞪得溜圓。方驚愚忽覺得耍弄他是一件極有趣的事,又壓低嗓兒道,“平日里咱們辦的事,不是已有過兩回了么?” 這時楚狂方知他說的是云雨事,臉立時紅到了耳朵根?!澳惘偭??” “瘋什么瘋?食色性也,天經地義?!狈襟@愚道,“你平日里尋我做案,總恬不知愧的,怎么這時又退卻了?” 這果是一次極見效的強攻,楚狂赧得臉上燒紅,刷一層朱砂似的,這也全在方驚愚的意料之中。楚狂小聲道:“那是情非得已?!?/br> 夜色里,他的眸子發亮,如覆晶瑩薄雪,帶著些可憐神色。方驚愚又進逼一步,道:“為何是情非得已?辦事兒而已,也不是頭一回。你又不是我的何人,莫非還是我哥么?同我辦事會有悖情理?” 楚狂忽而渾身一顫。 方驚愚知覺自己大獲全勝,占了上風,只消等楚狂邊防潰敗,乖乖自告便好。一直以來,他并無鑿據,只得待楚狂親口承認自己便是方憫圣。 于是他乘勝追擊道:“看你猶猶豫豫的模樣,你不會真是我哥罷?” 楚狂戰栗得愈發厲害。方驚愚語氣軟了,喚他道: “哥?!?/br> 然而下一刻,楚狂突而坐起,猛將他身上的厚衣一掀,扯起他前襟,滿臉通紅,惡狠狠地叫道: “你胡叫什么!不就是辦事么?誰怕誰!我和你辦!” 第101章 泥足深陷 棚屋外輕霜小雪,一扇遮風木門之后和暖如春。 枯枝在火里爆裂,火光綻放著,如一朵熱烈亮麗的花。方驚愚同楚狂縮在厚衣里,彼此緊抱,不見寸縷地相接,仿佛纏結的藤蔓。楚狂埋在方驚愚肩頭,依然是那細弱如牝貓般的叫聲,隨搠動而自齒關泄出。 “死瓢……狗攮的主子……”楚狂氣焰全消,一面被入著,一面咕咕噥噥,緊蹙著眉,時不時倒吸一口涼氣,發狠啃方驚愚肩頭。方驚愚望見那皙白的頸子上蓋著一枚犬紋烙印,刺目極了。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那粗糙的傷疤,楚狂戰栗著,發出求饒似的弱聲。方驚愚略略放松臂彎,楚狂臉上浮著一抹薄紅,帶著似夢似醒的神色回望他,口微張著,淌下一線水絲。 那蒼白明秀的眉眼也似有一層朦霧般,我見猶憐。每每望著這面龐,方驚愚總不自覺將楚狂與兄長相疊,可此刻他竟開始猶疑:若是兄長,是抵死也不愿同他行事的,可楚狂此次卻爽快應承,這點倒不似方憫圣。 一面心中端緒萬分,他一面聽見楚狂頡頏地哭罵:“小叫驢……壞種葫蘆……” 這時他輕輕咬楚狂耳垂,以溫柔熱昵之辭回應對方的污言濁語: “憫圣哥?!?/br> 楚狂打一個激靈,下眼吃緊,惱道:“你又在……亂講什么!”方驚愚抽氣:“別咬那么用力?!背穹谒缟?,氣悶悶道:“你那么歆慕你哥,去入靈位算了!” 過了一會兒,楚狂在哀叫的間隙里可憐巴巴地道:“死瓢,你身上……到底……嵌了多少枚龍首鐵?” “一百二十六枚?!?/br> “你那棒槌里……不會也嵌了罷?” 方驚愚道:“我若嵌了,現下可絕不會善罷甘休了?!?/br> 楚狂還想說胡話,卻被他按著親吻。外頭風起雪落,屋內火光明明滅滅,起舞的光影里,他們也在契合地搠動。他們愈發熟稔彼此的身軀,曉得何處會帶來欣愉。楚狂終是脫了力,聲音沙?。?/br> “殿下,你愛怎樣弄便弄罷。反正你現下沒娶妃,只得委屈小人被攮眼子了?!?/br> 他一面說話,一面噎噎頓頓的,緊閉著眼,仿佛絕不想見到方驚愚的臉。往時他被迫流連席榻,總在痛楚里寬慰自己,與不相識之人度夜,不過是一項刑罰??啥衽c方驚愚翻覆,卻是一種偷食禁醴的煎熬。 他們是兄弟,是君臣,是官與犯,是極矛盾的二人,仿佛兩只剛貅,接近只會刺傷彼此。 雪靜靜地落,木枝在火中輕輕爆響。最后楚狂趴在他髀間,熟稔地將那膫子嘬凈,又拿冬葵湯漱了口,沒吐出來,盡咽了下去。 方驚愚木呆呆睡在那兒,臉紅耳赤,每回都是這樣,他們總在戲耍里鑄下大錯。但楚狂分明于風月事游刃有余,望見他時卻有一種無由的關心則亂。這時楚狂穿好衣袴,終于歇下,卻賭氣似的背著身,不愿理他的模樣。 “怎么了,你發什么氣呢?”方驚愚將他翻過身來,抵住他的額,低聲問道。 “也沒發甚氣。殿下要同我尋歡,小的也不得不應承罷了。畢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攮臣,臣也只好遭殃?!?/br> 楚狂拼命擰過臉,駝雞似的把面龐深深埋進厚衣里,心里百味陳雜。方驚愚自然不知他在想何事,但楚狂漸漸知覺同方驚愚行事愈多,他們愈熱昵,他就愈難開口陳明自己是方憫圣。畢竟他們雖非血親,卻是兄弟。兄弟間行夫妻之實,實是有悖情理。 方驚愚道:“是我不好。我本不過想逗弄你的,不想你卻積極得過分,自薦枕席?!?/br> 楚狂大惱,啃他肩頭:“胡說八道!”但畢竟是乏倦了,不過鬧了一會,很快倚著他入了眠。方驚愚凝望著熟睡的他,心里不禁有些懊喪。如此大費周折卻仍撬不開楚狂的嘴巴。楚狂究竟是不是兄長,而今尚屬一樁疑案。 不過仔細想來,兄長舊時雖看似爾雅溫文,實則也一副犟牛性子,故而因包庇他而常挨爹責打。在這一點上,楚狂確是像極了方憫圣。 方驚愚輕輕嘆一口氣,摟住楚狂,那身子瘦嶙嶙的,仿佛一拆便散。 他心里突而生出酸澀之意,終于還是合上了眼。無邊夜色里,兩人共赴夢鄉。 ———— 翌日天明,方驚愚醒來時,楚狂已生了火,在鍋里煮鯉魚湯,一股鮮香在棚中盤桓。楚狂似是一大早便起身忙活了,在棚屋邊打轉,也不知在鬼鬼祟祟地作甚。 方驚愚到溪邊洗漱畢了,回到棚屋里。只見湯上幾點浮翠,是些新采的馬齒莧。楚狂冷冷看著他,將一碗湯放在地上,推到他面前。 “你怎還在慪氣?” 楚狂冰冷地道:“只要殿下下回別弄在里頭,我便不氣了?!?/br> 方驚愚也有些赧然,然而看起來卻不動聲色,道:“想不到還有下次?!?/br> 話音落畢,楚狂忽而撲過來,左一拳右一腳,和他打作一團。一面打,他一面紅著眼嚷道:“閉嘴——閉嘴!你這死獠,叫你老欺負我!” 棚屋里塵土飛揚,兩人廝扭得灰頭土面。方驚愚被他騎到身上,險些被他揍青眼窩子,回嘴道:“我怎就欺負你了?分明是我總被你蒙騙!” “我腦筋不好,你卻總任意對我威福?!背翊舐暤?,“我都被你蒙騙著入了幾回了!” 方驚愚心里也有鬼,這時只得誠實道歉道:“對不住,往后給你欺負回來,你想入幾回便入幾回?!背窠械溃骸芭?!老子才不稀罕!” 他們鬧了好一陣,方才吃了鯉魚湯,拾掇了行裝,再度啟程。樹林深密,往員嶠的方向走,便愈是郁郁青青。 一路上,楚狂同方驚愚離得遠遠的。方驚愚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兩人滴溜溜打轉,好似南針的兩極。也不知走了許久,天色漸暗,遠方傳來風嘯聲,卻甚是詭譎,遙遙隱見攢動的黑影。 一股寒意兀然襲來,方驚愚汗毛倒豎。他悄悄按上腰間的含光劍,卻見楚狂不知何時已攔身于自己之前。 楚狂也不同他兜圈子了,方才的那疏遠之意也散了,神色冷肅,對他道: “殿下,你望見了么?” 極目遠眺,林間可見舞動的黑影。方驚愚點頭:“自然看見了?!?/br> “那搗碎金山寺沙彌臉面的黑影大抵逃到了這兒,那影子便是他們了?!背裾f,從背上解下繁弱?!拔胰ヌ教絼屿o?!?/br> “你是弓手,理當在后。我去便成?!狈襟@愚道,抽出含光劍,直截將他撇在身后。楚狂攔他不住,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