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71節
楚狂失笑,“仙山還會變位兒的么?莫非這山底下是只大王八,會馱著整座山爬?” “這你倒是說對了。這也是個九州的傳說,傳聞鼇魚負仙山而游,故而仙山常無定所,教人難以尋蹤。又傳聞那溟海水是鼇魚之血,經年累月,變得黑沉難辨底?!比缫庑l笑道,“不過傳說便是傳說,這三座仙山間有索道相連,關卡也不似蓬萊那般森嚴,你們通過時應不用費大勁兒?!?/br> 楚狂松了一口氣,這時他手里的骨片已然成型,用筋繩緊縛連綴,骨面光亮如羊脂,和原來的繁弱所差無幾。他把在手里,左瞧右看,心中甚慰。 他現在雖記起方家劍法,但畢竟多年來一直做弓手,還是使弓更稱手些。如意衛見他臉上一掃陰霾,神色里卻蒙上云翳,喚道:“阿楚,老身也再提點你一二句?!?/br> “怎么了,大人?” “往后路途遙遠,你應早已心知一事。你師父也曾與我說過這話?!比缫庑l道,“你切不可成為殿下的軟肋?!?/br> 突然間,似有流電劈過心底,電光將一顆心照得白慘慘的。楚狂睜大眼,垂下頭,哆嗦著唇。 然而這失態僅持續了片瞬,他旋即又抬起頭來,擺一副吊兒郎當的笑靨。 “大人說的哪里話,這點事兒小的早爛熟于心?!背裥Φ?,手里卻暗暗攥緊了繁弱,“要一輩子埋骨藏名,對罷?” ———— 瀛洲近日天天辦廟會,游花轎,點溫煙,沿街置長桌,上頭擺的卻不是給神吃的供品,而是供人吃的豬元寶、肋條rou和水煮白精,一張張杌子上坐滿了人,都是楚狂熟識的面龐。 楚狂一走過去,四面八方便冒出了不少雷澤營軍士,朝他擠眉弄眼,大呼小叫: “阿楚,聽聞你這段時日天廷同殿下膩在房里,昨兒又做下幾樁案子了罷?” “你來說說,現今咱們得要叫你楚兄弟,還是方夫人?” 楚狂惱怒,興許是因如意衛與他的那番交談,這些往日聽慣的污言穢語此時如針刺耳。他不理他們,欲快步走開。然而軍士們仍不肯放過他,哄鬧道:“你倆到底是誰入誰?”“阿楚若敢入殿下,怕不是要掉腦袋!” 有人則涎皮涎臉地問他,“殿下的膫子是什么滋味?” 楚狂惡狠狠道,“你們再這樣圍著我亂講話,小心我割了你們棒槌,塞你們嘴里,嘗嘗自個兒的滋味?!?/br> 他目綻寒星,軍士們也瞧出他真在動怒,便一哄而散。楚狂正兀自發氣,腕子卻忽被擒住。楚狂猛一甩手,惡聲道: “做什么!” 那人擒得用力,甩卻甩不脫。楚狂扭頭一看,卻見是方驚愚。 也不知方驚愚為何這時會晃到浮橋上,正恰捉住了他。此時只見緇衣青年垂眸,淡淡地望著他,拿訓誡人的口吻說道:“莫要說臟話?!?/br> 楚狂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忿忿一掙,背過身氣呼呼地走了。方驚愚跟在他身后,大步流星。楚狂走了好一段路,發現他仍跟著自己,道:“殿下,你很閑么?莫非我去解手,你也要跟著去茅廁?” 方驚愚道:“雷澤船不就在這方向么?方才我去生藥局抓藥,現在正要回去?!?/br> “我說不說粗話,與你何干?” “你是我家長工,粗言鄙語,只會丟咱們家面兒?!狈襟@愚又道,“怎么突然間轉性了?先前滿不在乎的分明是你,現在卻對旁人發那么大火氣?!?/br> 楚狂心里焦躁。方才如意衛點醒了自己,他同方驚愚過從太密,那是件全然的錯事。他不可同方驚愚走得太近,因他既是其兄長,又是其臣子。吃吃嘴巴便罷了,那是賭輸后的懲罰。雖然睡過一趟,那也是陰差陽錯,風月藥使然,往后他當對方驚愚敬而遠之,再不起遐思。 方驚愚卻覺他反復無常,分明前一日哄得好好兒的,卻突而性情大變。這時忽見他臉色一白,目光往自己身后投去,極驚恐的模樣。方驚愚扭頭一望,卻見身后空蕩,便問道:“怎么了?” 楚狂定定地看著他身后,不作言語。渺渺細雨里,瀛洲隱在茫茫大霧中,耳旁的囈語愈來愈明晰,叫的是他的名姓: “楚狂——楚狂——” 而就在方驚愚背后,立著一個黑影。這影子著一口鐘直裰,戴一只鏨鴻鵠紋的銀面。 只有他一人可望見的師父的影子,正靜靜凝望著自己。 第83章 醉里貪歡 漁鼓叭叭作響,鑼聲喧沖銀漢,硬山頂棚的戲臺上夜演燈影,蒙一張白紗布,后頭藝人動指舞棍,一張張驢皮影坐臥滾打,演出一番好戲來。 今夜演的是瀛洲關外流來的新戲,講的是一伙兵勇奉帝命往海外求仙藥,只聽藝人扮唱道: “帝欲駐光彩/遣我求長生/風帆揚萬里/鱷浪發千聲——” 這時紗布上皮影舞動,這伙兵勇撞上大浪,皆被打散,狼狽不堪地靠岸,卻迎面覷見些被鶴氅裘的仙人。 原來這些兵士被沖到一座與五山迥乎不同的仙山上,那兒的仙人手植仙實,將其據為私有,獨享長生。只聽篴管一響,兵勇們氣他們不過,手抄矛矟刀劍,將仙人捅出許多個透光窟窿,把仙實奪過。藝人在抹魚油的布后唱道: “刀舉摟頭剁/四下染腥風/滿載仙實回/意氣步殿磴——” 這講的卻是兵勇們將仙人們的仙實帶回,向天子邀功賞,后來人人皆得黃金百斤,布帛千匹,結局皆大歡喜。 臺下坐的正是一伙粗夫軍漢,這折戲唱完后,他們便對此品頭論足。自玉雞衛落敗后,瀛洲平安無事,眾人便日日斗酒看戲,過足了紈绔日子。有雷澤營軍士一拍大腿,唱好道: “真入娘的爽!這仙實是不是就像咱們的‘仙饌’?這些‘仙人’便是獨霸著‘仙饌’的國師了!咱們在這里掙命拼殺,他們倒好,在蓬萊仙宮里燙酒吃茶!” 可也有人不贊同戲中行徑,道:“仙人的命就不是命?奪人之物換來的不義之財,花著也晦氣?!?/br> 軍士們七言八語,各說各理。而戲臺下的角落里,一個著牡丹紅布衣的少女靜靜眨巴著眼,望著那驢皮影出神,這人卻是小椒。 小椒看了這場戲,心窩子發悶。但她摸摸腔子,那兒還是靜蕩蕩一片。望著紗布后舞動的皮影,她不自覺想起了那在夢里見過的黑影。近來她遭惡魘纏身,夢里牛鬼蛇神,倒海翻江,讓她好生心煩。 這時遠處忽而一片囂雜鬧哄,原來是方驚愚和楚狂被雷澤營水兵們逮住,被強拉硬拽著要回帳里吃酒。 有幾次方驚愚被搡到了楚狂身上,楚狂登時臉色大變,甚不樂意。因與方驚愚貼得太近,他五官幾乎扭作麻花。方驚愚倒擺一副玉骨冰姿、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樣兒,既未說樂意,也沒回絕。最后楚狂鬧脾氣道: “我不同你們吃酒。有殿下在,我就吃不慣瀛洲菜?!?/br> 軍士們哈哈大笑,有人道:“阿楚真是忘本,這話你八年前可沒說過!咱們瀛洲只是魚蟹多,你昨兒不是吃大黃魚吃得歡極了,還拿兩塊石首當寶貝收著么?” 又有人道:“你誠惶誠懼什么!這些日子里,你同殿下簡直是水桶上鐵箍,難分難解著呢。不過是一起吃酒,有甚怕的?” 楚狂咬牙切齒,“我是從人,是不配同主子同席的?!?/br> 方驚愚莫名其妙,但看出他在千方百計避著自己,當即冷臉道:“你怎么不配?你是我家祠里供著的爺爺,當入上座?!?/br> 楚狂卻大叫:“不要!我就是不想進去吃飯!魚蝦骨刺塞牙縫兒,我想吃煨番薯!” 他蠻橫無理,大嚷大鬧,卻教瀛洲兵士們傻了眼。初來瀛洲時,楚狂一副矢忠模樣,水里的螞蟥似的,死巴方驚愚不放,而今二人卻離心離德起來。但軍士們一想到楚狂平日里便是個搖頭瘋子,反復無常,倒也不多計較。 只是瀛洲少土,這番薯不似在蓬萊,稀貴得緊,不是想吃便能吃到的。楚狂這要求簡直是給他們出了個大難題。 雷澤營將士們面面相覷,有人道:“青玉膏山腳下有個賣薯翁,只是神出鬼沒的,時候不定,辰光不早了,現時應不在?!?/br> 方驚愚揪住楚狂,道:“別惦記著番薯了,都有山珍海錯了,吃那玩意兒作甚?” 楚狂卻鬧別扭,扭頭便想走。兵丁們趕忙攔住他去路,嘻嘻哈哈地將兩人簇進帳中。楚狂只得氣悶悶地坐下,埋頭吃紅煨鰻,也不說話。 有人笑道:“楚兄弟,你發甚悶氣呢!這段時日是大喜的日子,你是打倒玉雞衛的選鋒主力,要不咱們今日頒你金冊、金寶,封你作玉雞衛算了?!?/br> 楚狂道,“算了,這名頭污濁難聽,會臟人耳朵?!彼终f,“老子才不屑當那仙山衛。況且殿下志向更大,想做天子呢?!?/br> 方驚愚看向他,他卻別開眼睛。并不是出于謙挹,像是心里有些顧慮。方驚愚想:這廝又在拿喬什么?他將身子挪過去,楚狂便挪遠一點兒。兩人寸進寸退,像在玩一個默契的游戲。 楚狂如何古怪反常,方驚愚早已見識過多次,但現時他有更想驗明之事。因而當軍士們耍酒戲,攛掇他和楚狂再比試一回劍法時,方驚愚爽脆答應了。 縱使楚狂如何百般不愿,卻也被起哄著拿起了劍。兩人在帳中兩頭不丁不八地站定,同上回那般殺作一團。 方驚愚曾見過楚狂那手精妙絕倫的方家劍法,有意試探,迭出奇招,楚狂劍術、技擊卻表現得一塌糊涂。還沒過上幾招,便棄劍抱頭而走,叫道: “殿下厲害,我不打了,不打了!” 方驚愚不信,捉住他腕子,擒抱絆摔。身體相接的一刻,楚狂的身子突而變得僵硬。 一旁的兵丁們哄笑:“阿楚對上玉雞衛時勇不可當,怎么對上殿下時便作了慫包?” “所謂一物降一物,殿下乃阿楚的克星是也?!?/br> 楚狂忿忿掙脫了方驚愚的懷抱,回到席上,悶不作聲地吃酒。方驚愚心知他心里藏著密辛,便邀他同飲,問他:“怎么突然間鬧這么大的氣性,我又惹到你了?” “沒有?!?/br> “那就是心里有不安適的事?同我說說罷,我又不是外人?!?/br> 楚狂說:“是,你不是外人,你是內人?!?/br> 說罷這話,兩人忽而同時怔住了。方驚愚覷著楚狂,只見他兩眼水潤潤,光亮亮,像夜月流光,里頭藏著新愁舊緒。方驚愚欲言又止,最后道:“你既不想說,也不急于這一時。今夜咱們便吃酒罷,我會等到你想說的時候?!?/br> 兩人推杯換盞,同兵丁們玩隔座送鉤,享卮酒彘肩。方驚愚方才嘴上雖這樣說,心里卻生疑。一個同兄長生得極似、會吹篳篥、會方家劍法的人,天下真是再難尋到第二個。于是他有意灌醉楚狂,從其口里探聽真相。而楚狂正恰也想灌醉他,從而脫身,免得他再行打探。 酒過三巡,兩人皆面色酡紅。瀛洲人喜飲燒酒,劣而煙氣重,吃多了難受。 吃到后來,楚狂捂嘴,道:“不行了,我要吐了?!?/br> 他抬頭一看,卻見方驚愚早一頭栽倒了。楚狂踹他幾腳,見沒動靜,趕忙奔出帳子,一氣吐了個稀里嘩啦。爾后他用水漱口,心想,醉得這般厲害,之后要拿綠豆粉蕩皮切片吃了,解解酒才成。 這時天上雨洗風飄,地上暗昧連綿。楚狂的余光忽而瞥見一個人影,他抬起頭,卻見師父靜靜地站在雨中,銀面熠熠生輝。 “師父?” 他遲疑著叫道,那影子并不應答。 楚狂用力捶腦袋,這是他吃多了酒后的幻覺么? 但他心知肚明,哪怕是不吃酒,他的幻視也愈來愈重了。平時只是在做噩夢時會見到的黑影,現今竟已時刻在他視界中大擺大晃。他突然后怕,自己瘋癥日篤,往后會因此而傷到旁人么? 吐逆之意忽而再度涌上。他忍不住彎身,哇一聲嘔在船棧上。他到水邊洗臉漱口,卻看見水波搖曳,自己的臉龐模糊不清,似與師父的面容相疊。 這時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忽見十指漆黑,仿佛被“仙饌”侵蝕,鉆心刺骨地痛。但一眨眼,幻覺又消散不見。 這時天上點點微明,星光暗淡。楚狂悄沒聲兒回到帳里,心里澀澀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和方驚愚走得太近了。 如意衛說過,他不能成為方驚愚的軟肋。若方驚愚恨他、覺著他無關緊要,那他便能克盡厥責,蹈鋒飲血,而不必憂心方驚愚被自己牽累。 楚狂心緒如麻,酒略醒了幾分,然而頭腦依舊昏鈍。他扶方驚愚回到艙室中,放下來,誰知這時兩條臂子忽環住了他的頸,要他身架子松散,兀地塌下來。 楚狂睜大了眼,方驚愚突而湊近他,銜上了他的唇,齒關失守,他被方驚愚在口里攻城略地。 “……唔!” 他想掙扎,卻因窒息而失了氣力。方驚愚一身鐵骨,當摟緊他時,那臂彎便變作了一副囚籠,他無處逃脫。 是因吃醉了酒罷。楚狂與方驚愚赤目相對,看出對方眼里的酩酊。醉酒后的方驚愚失了神智,瘋也似的摟著他親吻。吻似雨點一般落下來,楚狂昏頭轉向。兩人身上仿佛著火,心里也燒烙,仿佛要就此灼炙成灰。楚狂忽而想,方驚愚似磁石,自己便似南針,雖知不可接近,卻不由自主地隨其移轉。 捉著方驚愚膀子的手漸而力弱,忽然間,他兩眼一昏,墮入黑暗。 待醒來時,外頭海浪席捲,波濤漭漭。楚狂頭似鉛一般重,睜眼一看,卻發覺自己睡在方驚愚臂彎里。 兩人疊手貼腳,極盡曖昧。方驚愚圈住他腰肢,楚狂借著月光,發覺自己身上不見片縷。 楚狂猛地坐起來,臉色煞白,腦海里僅一個念頭在打轉: 完了,他又和方驚愚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