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8節
司晨慢慢打開緘封,仿佛剝去一層層繭殼。 在看清那信上的字眼時,她突而臉上冰泮雪融,莞爾一笑。任草鞋看到她將信鄭重地合起,從懷里拿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點燃了它。 任草鞋吃驚:“司姑娘,這可是玉玦衛大人留下的親筆信……甚是稀貴,你為何要燒它?” 司晨笑而不語,信里只有一個字,而這便是玉玦衛大人想讓她成為的人。像火一般熾烈,可放光熱的人。 她抬起頭,天上一輪明月,白光清亮,如一枚玉玦。一陣清風拂過,她手里的灰燼被掠起,慢慢盤旋,上升,好似破繭而出的蝴蝶,飛向遠方。 ———— 染血的砭鐮、銀針、剪子一件件放在木托里,被碼得齊齊整整。此時的鳳麟船中,如意衛在盆中洗凈雙手,神氣地叉腰道: “好了!” 榻上正躺著一個青年,慘白臉色,身上盡是腸線縫合的痕跡。如意衛打量著自己的手藝,很是滿意。她又遞過一只番蓮紋小盒,對青年道:“這里頭是羬羊膏,涂了能去腐生肌,不留傷疤。別看你現時是個丑八怪,沒幾月身子便又變回光亮亮一片了?!?/br> 那青年艱難地接過,道謝了一聲,只是臉色沉靜,不十分欣喜的模樣。如意衛不服道:“你這喪臉小子,不曉得老身費了多大的勁兒才將你那碎骨剔出、鑄好鐵架后再縫回身子里。不過這回老身往龍首鐵里摻了些天山金,韌勁兒更足,也難折斷了?!?/br> 方驚愚說:“想不到大人多才多藝,連冶鐵的活兒也會?!?/br> 如意衛嘻嘻一笑:“老身雖不會,可倒有不少將錘子、摁子使得利落的標下。若非如此,還治不得你這碎骨之疾?!?/br> 青年緩緩起身,臉色登時一青,劇痛瞬時如急電一般躥遍全身。玉雞衛當初按斷了他渾身的鐵骨,如今為將其補起,他吃足了苦頭。他低頭望一眼手里的小盒,忽問如意衛道:“此物還有多的么?” “殿下好生貪心,要這么多羬羊膏作甚?” 方驚愚想起楚狂身上百十條深淺不一的傷疤,像蜈蚣一般盤踞在那人身上,仿佛要將其割得支離破碎,道: “有一個人身上帶了許多傷,我想把這盒膏給他?!?/br> 如意衛道:“此物罕有,老身也僅得一盒。殿下金身玉體,且用著罷,還能有人比您更金貴么?” “有。我不過是白帝之子,那人卻敢自稱是陰司老子呢?!狈襟@愚點頭,“煩大人多費心,若有見著多的膏藥能幫留著一盒,在下不勝感激?!?/br> 他與如意衛寒暄一二句后,走出了鳳麟船。船外細雨鋪天,可因四周喝五吆六聲此起彼伏,并不教人覺得冰涼。方驚愚重創新愈,新換的鐵骨擦著rou,一動便痛,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不遠處的浮橋上擺起花臺,扎著五彩斑斕的油紙架,上頭的角兒咿咿呀呀唱個不停。臺下正坐著不少雷澤營軍士,見著方驚愚,很熱切地招呼:“殿下,您的傷好了?” 方驚愚搖頭:“還未好全?!?/br> “那得多滋補滋補!”兵丁們笑道,又有人叫道,“愣著作甚?快給殿下拿豬髓湯、烏雞來!” 方驚愚擺手,卻聽他們笑道:“既然殿下傷勢未好,那便不敬酒了,您便吃吃咱們瀛洲的‘五色飲’罷?!庇熊娛繉⒛就卸藖?,只見托中有五只小杯,擺作梅花似的形狀,原來是以滂藤、酪漿釀作的,上浮梅子、桂花,清甜可口。方驚愚吃過幾口,心里卻想,“不知楚狂喜不喜歡?”后來又見他們端一道菜“龍女一斛珠”上來,魚里嵌碧綠蓮子,招呼自己同吃同喝,心里也在想著:“若是楚狂在,他當是要大快朵頤的了?!?/br> 這幾日來,他因要重鑄鐵骨,幾乎不能動彈,在鳳麟船的榻上度過,昏昏噩噩。此時遭涼風一吹,驟然清醒一般。環顧四周,只見小椒、鄭得利也混在人叢里,鼓動腮頰,大吃大嚼,人叢熙熙攘攘,卻獨不見楚狂的影子。 突然間,方驚愚伸手撥開人群,向冷僻處走去。不少人追在他身后喊: “殿下——殿下!” 方驚愚頭也不回道:“失陪了,我有急事要辦?!?/br> 人影漸稀,天上的星子卻愈來愈密匝。綿綿絲雨里,天上薄云如紗。溟海微波萬頃,雨落在上面,仿佛滿世界都在沙沙作響。遠方的人群是明艷的,海是漆黑的,而那人夾在其間,是一層淡薄而寂寞的灰。 于是方驚愚走過去,楚狂回過身來,兩人目光相接。 一剎間,他們二人間都似有要說不盡的話。方驚愚拄一根藤杖,歪斜站著,病懨懨的模樣;楚狂也臉無血色,手里緊攥一張素絹,身上披著那件方驚愚送予他的竹紋繡衣,衣衫卻實實勾出了他的清減身形。 楚狂淡淡一笑,烏黑的發被細雨打濕,柔順地垂下來。他說: “殿下怎么叨光來尋我了?” 在殺玉雞衛時,他狂亂如惡鬼,掀起腥風醎雨,此時見他恬靜的模樣,方驚愚反倒如在夢中,道:“你才是大功臣,應是座上賓,怎么不和大伙兒坐在一起?” “我是你家的奴才,是小角兒。今夜你才是唱主角的一個,只我一人獨霸著你,未免太教旁人傷心?!?/br> 方驚愚道:“他們都有人陪,可你沒有?!?/br> “殿下是在可憐我么?” “我在可憐我自己,誰都想要同我嘴兒舌兒地說話,拉我酬酢??晌曳稚矸πg,便只能選最需要我陪的人?!?/br> 楚狂定定地看了他片晌,轉過頭:“我才不需要你?!?/br> 方驚愚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幾件物事顯露在月光下,一張染血的素絹,一柄梅花匕。楚狂愕然,那只手因緊握著匕刃而流血。 方驚愚的眼神一剎間變得銳利難當:“那你拿這物是想做什么?” 楚狂目光躲閃,故作輕松:“這是拿來割葦帶用的,辦事時方便?!?/br> 方驚愚道:“污言穢語,不要臉?!背竦溃骸罢司?,假惺惺?!?/br> 話說到這處,楚狂忽而如鯁在喉,眼睫撲朔,很絕望的模樣。方驚愚問他:“怎么了?” 楚狂道:“我改不掉了,我出口成臟?!?/br> “從我們見的第一面起,你就是這模樣了,何必要改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br> 楚狂又說:“本性?你知道我的本性是怎樣的么?”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這時天上月色分明,海上晦暗不清,楚狂的眼里也霧蒙蒙的,像能滴水。他寧靜地望著方驚愚,帶著灰心冷意之色。 “所以呢?”方驚愚又將話繞回來,“你拿著這匕首是想做何事?” 楚狂不說話,垂著頭。方驚愚的心是和他隔層膜的,不懂得他心里的灰暗。 玉雞衛死了,他本該歡喜,可歡喜過后是莫大的空虛。他的一生便似一支箭,一開弓便沒回頭余地,只為復仇而活。而今他射中了標靶,此生也當到此為止。方驚愚在花臺下被雷澤營軍士簇擁著時,他遠遠望著,心里生出酸澀。方驚愚身畔再不會缺人陪伴,他一個又殘又癡的瘋子,怎配為白帝之子扶輦? 他想起幾個時辰前的光景。他走進人叢里,軍士們圍著他打轉兒。有人嘻嘻笑著問他:“阿楚,玉雞衛敗你手下,若在蓬萊,你也能撈個仙山衛的位子坐坐了!”又有人作火者模樣,虛虛作個頒圣旨的手勢,拿腔拿調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這時有人道:“別念了,阿楚不識字兒!” 眾人頓時一陣哄堂大笑,又有人道:“阿楚,‘五’字怎么寫?” 楚狂接過他們遞來的柳枝,在地上胡亂比劃,最終還是沒寫出來。兵丁們笑哈哈道:“這分明是三個‘三’字?!?/br> “罷了,罷了,阿楚是要同咱們做一輩子粗人的。有些人生來便是讀書寫字的腦瓜子,咱們便是只會啖rou吃酒的俗客?!庇腥苏f。這時另一人道:“阿楚,莫要灰心,笨鳥先飛,你多學學,往后指不定能考秀才?!?/br> 聽了這話,楚狂卻沉默寡言,手在顫抖。這些人不曉得他的過去,他腦筋被箭扎壞了,“仙饌”雖救他一命,卻教他腦子更發昏盹不清。他再也看不會字,什么儀禮皆不記得。且時常發狂、昏厥,晝夜不分。他努力地想念書習字,卻記不住。他已是個傻子、瘋子了。再不是那個才藻艷逸的方憫圣了。 他站起身,嘴里卻不由自主地唾罵旁人道: “入娘賊,什么秀才,待老子考個狀元回來,教你們爭著吃老子溲水?!?/br> 兵丁們哈哈大笑,卻教楚狂更發心死。他在污濁處待了近十年,早被下流氣浸透了,張口閉口都是穢語。楚狂走了幾步,又聽得軍士們哄笑道:“阿楚,你又要去睡殿下,不想同咱們待在一塊啦?那得先拾掇好再去,瞧你而今這模樣,怕不是殿下要將你當叫花子攆出來!” 楚狂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著松垮垮一件竹紋繡衣,其上卻孔孔洞洞,在與玉雞衛的鏖戰里被扯得如腌菘菜葉子一般,破爛地垂著。衣下是烏七八糟的細布,裹著創口,也被血浸得又紅又黑,一派骯臟的模樣。他心里忽尖銳地一痛,一是為自己的不堪,二是為如此不堪的自己卻同兄弟行了茍且事。他慢慢走開,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走到浮橋邊,四下里靜了些。他望著海面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漾動不清,在浪聲里分崩離析,心里痛,五藏六府也痛。他忽而想干噦,這是一直以來的老毛病了,取出素絹捂在口上,猛咳了一通,放開時卻見一片紅殷殷的血。 楚狂看著那血,愣住了。 他忽想起為殺玉雞衛,自己吃了太多rou片,身子骨早敗壞了。他扶著橋頭石柱艱難坐下,劇痛教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待醒來時,遠處游人如織,光光燦燦,方驚愚被人叢擁簇,如星拱北辰,獨他在暗處里,身子被海風浸得涼透。 身上硌到一塊硬物,他取出來,是一柄梅花匕。 楚狂顫顫地舉起那匕首,鬼使神差的,他將匕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復仇之后,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欣喜自在。他的身子已殘破不堪了,心愿也已了卻,在世上還有何執念?即便沒有自己在,弟弟也能過得很好。他不過是自陰府血河里爬出的惡鬼,本不屬于人間。他已太倦、太累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人叢,這時卻見方驚愚撥開人潮,向他徑直走來,將光甩在身后。這時他忽有一絲驚惶,將梅花匕收起,忙亂里不慎割破了指頭。 “楚狂?” 一聲呼喚將楚狂自回憶里勾回,楚狂撲眨眼睛,望見方驚愚正憂心地望著自己。 方驚愚道,“你怎么了?又不講話,凈在這里發呆。我方才問你,你為何要拿這匕首,又想做何事?” 他口氣本是咄咄逼人的,因他心里有一絲后怕。今夜的楚狂看上去不同尋常的脆弱,仿佛是一放手便會散去的輕煙。 楚狂凝望著他,忽然間眼睫一顫,淚珠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這淚來得突然,但因楚狂神色不變、身子也不動,便似一場急雨澆到了泥塑之上。突然間,楚狂嘶吼出聲,撞進方驚愚懷里。方驚愚吃了一驚,不自主地將他摟緊。他第一次見到楚狂痛哭失聲,淚眼滂沱。 月色雪白如霜,煙雨蒼茫,天地茫茫浩大。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兩個伶伶仃仃的影子相互依偎。這是壓抑了九年的苦楚的哭聲,無比慘厲。方憫圣受盡折辱,卻始終犟頸不從,不曾掉過一滴淚。而在今夜作為楚狂時,他終于能讓悲傷決堤泄洪,沖垮心防。 第80章 為你而活 天上疏落落綴著幾枚星子,如一只只靜謐的眼睛,凝望著人間的一切。星幕之下,一對人影正依偎在水畔。 楚狂方才大哭了一場,眼圈兒抹紅。他的悲慟壓抑了太久,總算在今夜得以傾瀉。方驚愚雖不解他心意,但曉得他那真切的苦楚,一直默不作聲地抱著他,輕拍他的脊背。最后楚狂哭倦了,倚著方驚愚肩頭坐下,斷線木人似的,動也不動。 夜風潮涼,方驚愚給他披上大氅,摸摸他手腳,凍得和冰棍兒一樣,于是輕聲道: “去火邊坐坐罷?!?/br> 叫了幾回,楚狂才悶悶地搖頭,然而縮頸烏龜一般。方驚愚將外衫搭在他身上,自個凍得瑟瑟發抖。硬捱了許久,鐵骨與身上的傷處皆痛得難耐,方驚愚才道:“再這樣下去,咱倆傷還未好,卻感了風寒,未免教人笑話?!?/br> 他自顧自地說了好幾句話,楚狂皆不動彈,啞巴似的。方驚愚知楚狂心中愴然,身上傷疤斑駁的人,心里也定是遍體鱗傷的。 他有許多問題想問,玉雞衛已然落敗,雷澤營水師里人人都驚喜若狂,怎么楚狂卻欲自戕,又為何會兀然間痛哭流涕?他倆有過枕席之親,rou貼著rou,神魂卻天各一方。他不知楚狂所想,楚狂也不懂他所思。事到而今,他尚不了解此人。 楚狂依舊緘默,細雨將他渾身洗得水漉漉的,他眼睫低垂,眸光流轉,里頭星影搖墜。不知過了許久,只聽他齆著鼻子,低低地道: “那便讓人笑去罷?!?/br> 聽他開口,方驚愚心里忽有些欣喜,至少他不再是死沉沉一片,而是有了些生氣。于是方驚愚道:“若是得了風寒,咱倆便不能出門來耍了,只得窩在褥子里,互瞪著王八綠豆眼?!?/br> “那豈不是更好?什么都不必想,只同你在榻上耍疊羅漢,安安閑閑地又過一日?!?/br> 方驚愚用袖口給他拭淚,楚狂發出輕輕的鼻音。方驚愚忽而想,楚狂是像什么呢?同玉雞衛相斗、死命攔在自己身前時,他像忠心護院的小狗,可如今顯出的蠻勁兒又似一只小貍奴。方驚愚說:“我去盛些湯飲子來,給你熱熱身子?!?/br> 楚狂卻扯住他衣角,輕輕道:“別走?!?/br> 他一派撒嬌的模樣,方驚愚心想,方才這人還說不需要自己的,但只是沉默,輕撫他脊背。但過了片晌,風吹起來,身上更涼了,剛嵌過鐵骨的創口針扎似的痛。方驚愚道:“就走幾步路,去暖處坐坐罷,我不會走,我就陪著你講話?!?/br> 楚狂道:“可我走不動了?!?/br> 方驚愚垂頭,這時發現他衣衫散亂,衣襟間露出一塊塊浸血的細布,原來他身上竟全是傷。 眼見此狀,方驚愚心里一痛,問:“這些傷哪兒來的?與玉雞衛廝打時,那rou片不是已治好了你身上的傷了么?” “這傷本就有的,是我不去治它。我不曉得自己吃了rou片后會變成什么樣?,F今吃了幾枚,我已是性情大變了。再吃下去,也許會變得再也不是自己,不如等傷慢慢痊愈的好?!背裾f。方驚愚才知他為何自方才起便一動不動地倚偎著自己,原來是身上只略略一動便痛。 方驚愚怕碰疼他,便也不敢動,收了手,道:“開心點兒,大仇得報,你不欣喜么?” 楚狂沉默片晌:“沒想象中開心?!?/br> “可比起先前不得雪恨時,想必還是如今心頭更暢快一點罷?!?/br> “先前未能報仇時,我心里尚有一個念想。如今那老豬狗落敗,我卻不知要做什么好了?!?/br> 方驚愚說:“后半生還長著呢,什么做不得?你想周游仙山,想在瀛洲飽食安居,還是想回蓬萊做閑云野鶴,一切只要你想得到的事,莫有不能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