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50節
影子們接二連三涌上,有的是囚首垢面的模樣,有的渾身鞭痕血跡,有的衣衫襤褸,可皆與自己生得別無二致。這時他們罵的大多是:“無恥之尤!一個被人搠爛屁股的賤物,還有顏面活在世間?” 叱罵聲漸漸匯作一處,楚狂聽見影子們叫道: “就你這污賤下流的貨色,還把自己當人?你還有臉活著?” 突然間,楚狂猛地向半空里揮出一拳,影子們倏地四散,艙室里重歸寂靜。他抱住劇痛的腦殼,蜷作一團,冷汗涔涔,不住地與自己道: “別聽。別聽?!?/br> “你不是別人……你只是楚狂。是何事都不必想的楚狂?!彼澛曌哉Z道。 過了許久,他趔趄著下榻,卻抑不住胃里翻涌的吐逆之意,伏在榻邊干噦,吐已吐不出來了,只是頭昏脹得厲害。正難受時,卻聽得艙門被叩響,有雷澤船的軍士走進來了。 “阿楚,你醒了么?身上可有哪兒不爽利的?”那軍士笑道,見楚狂臉色慘白如雪,驚道,“看來哪兒都不爽利!” 楚狂想起自己原來是先前吃多了酒,后來又同方驚愚比試幾場,那rou片導致的吐血之癥發作,便昏厥了過去。于是他顫抖著作了個手勢,軍士們便體貼地端一盆熱水來了。楚狂顫著手洗了洗面,軍士們則在一旁直犯嘀咕:“阿楚同殿下情投意合,連覺也是一塊睡的,該不是真睡出了什么名堂來,在害喜了罷?” 楚狂緩了一口氣,問他們道:“講什么胡話,方驚愚呢?” “殿下同其余人一齊去了如意衛那處,但現下風雨大作,他們約莫要晚歸了?!?/br> 楚狂點頭,與他們道謝后上榻再度歇下。待翌日睜眼,只見窗外雨勢已收,方驚愚卻還未回。此時他并不怎么頭痛,便兀自下了樓,出了雷澤船。 走出船外,瀛洲的一切仍是他諳熟的模樣。鉛灰的雨云密布天野,里頭藏著蛟龍云螭一般。蓬船橫七豎八擺列,好似迷宮。 楚狂依著記憶走過羊腸似的浮橋。陡然間,他眼前一黑。 待轉醒過來時,他發覺自己正仰面朝天,衣衫不整,滿身塵灰。走客們見了他,紛紛嫌惡地退卻,楚狂了然,看來自己方才又發瘋病了。他清醒時候少,常莫名厥倒,或眼睜睜瞧著自己身魂不抱,做些癲狂之舉,滿地亂爬,或朝旁人拳打腳踢,嘶聲吼叫,卻難以自抑。 他爬起來,仆了仆身上的灰,穿過畏懼的人叢,來到一座船屋前。門楣上掛一塊匾,上有幾個擘窠大字,原是個典當行。 楚狂走進去,只見里頭散出一股檀木味,有一山羊胡子的朝俸坐于木柜后,戴一雙圓眼鏡。見了楚狂,那朝俸將眼眨了半晌,忽笑道:“回瀛洲來了?” 楚狂點頭,自順袋里摸出碎銀,放在柜上:“我來贖回許久以前的物件?!边@是他剩的最后一點仙宮賞金。 朝俸的目光里盈滿懷戀,笑道:“那確是許久之前了。有幾年了?五年了么?”楚狂不答,他向來記不清瑣節。于是朝俸返身回檀木柜里翻找,取一只番蓮紋小匣出來,打開來,取出一只黃澄澄的假玉扳指,遞給他。 楚狂接過扳指,同多年前一般光潔細膩,看得出是受了精心照管。離開瀛洲前,他因憂心自己同仙山衛交鋒時會有什么閃失,便借典當之名將這扳指寄存在了朝俸這處,言明待往后再以貲貨來贖。他救過朝俸的命,此人感他恩情,也不將扳指轉賣。 這扳指是師父留予他的遺物。上頭刻有難懂的文字,楚狂不識字,也托旁人看過幾回,可無人識得上頭的契文。師父說,待自己哪一日看得懂那文字,便知曉其名姓了。楚狂覺得他一輩子也看不懂,因他寧可當一輩子的白丁。人愈笨便愈快活,識文斷字的聰明人總有遠憂近慮。 他向管當的道了謝,正要旋身離去,卻與人撞了個滿懷。楚狂正張口欲罵,卻覺一陣極大的力道扳過自己肩頭,又猛地捉住他臂膀,有人急切切地道:“你病還未好,怎么自個跑出來了?” 楚狂扭過頭一看,卻見是帶著一臉急汗的方驚愚。方驚愚自鳳麟船回來,卻不見他蹤影,心急火燎,四下里一通好找,終是在這典當行前尋到了他。楚狂說:“我哪有什么???身強體健著呢?!?/br> 方驚愚卻冷著臉,將楚狂往回扯,“不行,你這是外強中干,仍虛得很,還要靜養?!边@時他望見了楚狂手中拈著的玉扳指,蹙起眉頭,“這是什么?” 楚狂閃開他的手,心里失了次第,盡顯敵意,“這是我師父的遺物,不許你動!” 方驚愚說:“鬼扯,誰知你是從哪兒摸來的?”他伸手進懷里,卻摸得自己的那假玉扳指仍好端端地攜在身上,神色古怪。楚狂卻不知他為何色變,只是被方驚愚牽著一路走,警戒地抱著那扳指不肯撒手。 回到雷澤船來,方驚愚將他強按在榻上,說,“你多休息,往后旅途奔波,有得受累呢?!逼魏?,他又猶疑著問,“我有話欲問你?!?/br> 不知怎的,出去走了一遭,楚狂真有些頭昏目眩,那纏結他的黑影再度現身,在他眼前胡晃。他捂著額,瞇著眼道:“你說?!?/br> 方驚愚坐在榻邊,垂眸望著他。雨線在窗外淅淅瀝瀝而落,迸濺開來,像為瀛洲萬物織了一層細膩絨花。楚狂忽覺那目光也似濺落在心底似的,有些細而軟的茸草在萌芽。 方驚愚輕聲問道: “你是——方憫圣么?” 楚狂慢慢睜大了眼,突然間,眼簾中再度蒙上一抹漆黑。 那些黑影忽而四面八方而來,將他圍攏在中央。一雙雙流血的、黑洞似的眼凝望著自己,一只只手蒙住他的眼,捂上他的耳,掐住他頸項。 又來了,他聽不見方驚愚在說何話,只知自己若要應答,自己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他再度聽到影子們的竊語,重重迭迭,如海潮般鋪頭蓋下:“你還把自己當人?你還有臉活著?”更多的影子叫著:“賤種!當初死在玉雞衛手下便好了!” 他忽不可抑止地戰栗,而今的他只是一無所知的楚狂,若只是如此,便能日復一日地如尋常人一般了卻殘生??梢坏┫肫疬^往,他便不會再是自己。 “楚狂”將會死去,會不復存在。因而他不能是別人,只得是“楚狂”。如此一來,過往不論如何慘絕人寰,皆與他無干。 楚狂冷汗涔涔,低喘幾口氣,再一眨眼,那黑影忽又消散了。他與方驚愚四目相接,看出了對方眼底的希冀,然而他卻冷酷地搖頭道: “我不是?!?/br> 方驚愚閉上眼,臉上有難掩的失落。但片刻之后,他便如沒事人一般,站起身,走到艙室角落,自褡褳里取出一套衣衫,放到楚狂面前。 “你做啥?”楚狂依然警戒。 方驚愚道:“你那衣衫不是破了孔洞么?總這樣穿著,徒教人笑話,穿得體面些罷?!碑斎仗映雠钊R時,玉雞衛曾以拳穿其胸腹,而今傷愈,楚狂雖換了里衣,卻不嫌害臊,仍穿那一件破爛外衫。 楚狂說:“不要,憑什么教我換?我就愛穿得同叫化子一般。穿得太光鮮了,怕人人覬覦我美色,想來入我!” 方驚愚白眼看他,卻從順袋里摸出一粒銀子,放他面前,說:“只要你肯換,我便給你?!背褚娏?,果真兩眼發光,一把奪過,當即寬衣解帶,猴急地套上那嶄新衣衫。只是穿上以后,他便打了蔫,悶悶地道:“滑溜溜似濁鼻涕一樣,真難穿?!?/br> 原來這是一身雪白的絲綢衣服,上繡竹紋,雖不似往時在方府里寸錦寸金的名貴,卻也是好料,是方驚愚從“騾子”給的盤費里儉省出來,到成衣鋪子里要的。因他是言信的貴客,倒不花許多錢。 方驚愚替楚狂理了理襟領,退后一步來看,卻啞口無言,打量著楚狂,好似在看一個故人一般,目光懷戀而悲傷。楚狂不滿地捅他肘子,叫道:“什么時候能脫下來?我穿著難過極了!”方驚愚又給了他一粒碎銀,他便乖乖閉了嘴。 方驚愚道:“你穿這樣的衣衫,倒像得緊了?!背褚膊幌刖克脑捠呛我?,只覺和這人處久了,頭痛便也愈厲害。這時方驚愚又給了他一粒碎銀,楚狂戒備地道:“怎么?想同我睡覺了?” “倒不是,就是想教你換個名兒叫我?!狈襟@愚道,“現時咱們也出了蓬萊了,再無主仆之分。往后我不再叫你長工,你也莫叫我主子了?!?/br> 楚狂接過碎銀,很是口甜,諂媚地道:“多謝大哥?!?/br> 方驚愚臉色一暗,這倒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況且恰與他欲聽到的答案相反,楚狂也覷他臉色,心知自己失言,當方驚愚再予一粒碎銀時當即改口稱爹,方驚愚臉色更是不好。 楚狂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大爺?相公?” 方驚愚索性劈手奪過他手里的所有碎銀,道:“我改主意了,你還是做楚長工罷,這些銀子不予你了,再扣三個月的月錢?!?/br> 果不其然,楚狂針扎屁股一般,跳起來破口大罵,“你這嗇摳豆子,臭契弟!還回來!”“契弟”既有余桃之意,也能作粗口話講,原來是“干弟弟”的意思。這倒是合了方驚愚的意了。于是他將碎銀又塞回楚狂手里,莞爾一笑: “就是這樣?!?/br> 于是方驚愚便轉身離開了艙室,獨留楚狂一個傻愣愣地站在原處,咂摸苦思半晌,也不知何意。 “什么意思?”楚狂不明就里地想。 “他要我做他契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 小方:玩一下替身play 第59章 海沸山摧 夜如煙靄,絲絲縷縷盈滿天野。舷窗前,微弱火光勾勒出一個悵然的身影,楚狂眺望著遠方,神色惘然。 先前他雖與方驚愚嬉鬧拌嘴,心里卻一直沉甸甸的。念及方驚愚,竟覺他二人間似有骨rou系屬一般,思之即痛入心脾。這時他想起自己已將方驚愚帶出蓬萊,算是了卻師父遺愿了,往后他又要因何而活?今后山長水遙,勢必有許多人愿入白帝之子麾下,方驚愚再不需自己扶保。 若方驚愚再不需要他,他是不是已能赴往黃泉了? 楚狂眸光黯然。他茍活至今,只為教師父遺愿得遂,至于他本人,卻是無一絲一毫欲存留世間的欲念的。像他這般污濁不堪之人,死了反倒教天地清凈?;钪M是苦痛,他早已想尋死了。 他走出艙室,下了樓,望見雷澤營軍士們正往給刀上油,摩拭刃面,有些軍吏正在造弓,竹木為干,貼傅角筋。楚狂站著看了一會兒,想起師父也曾教過自己造弓的手藝,便摸了摸抱在懷里的骨弓繁弱。軍士們見了他,熱切地招呼,楚狂卻隨意應了幾句,旋身走了。 哪兒都不見方驚愚,他漫無目的地上了甲板,只覺夜深風寒,溟海波濤起伏,沸騰一般。一個影子孤仃仃地在雨里站著,是那叫司晨的少女。 楚狂走上前去,也不說話,與她并肩立著,遙眺溟海。水浪一遍遍打過來,一遍遍地在他們面前粉身碎骨,千萬點碎玉瓊花數度迸濺。 那頑石一般的少女終是開口了。她冷冷地瞥一眼楚狂,說:“你們終于要走了?” 楚狂點頭,“明日走?!?/br> 明日他們將在雷澤營軍士的護送下啟程前往青玉膏山。那與玉玦衛為敵、統攝瀛洲的仙山衛不在,青玉膏山守備日漸削弱,若有雷澤營相援,便能引起sao亂,引開守備軍吏,教他們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瀛洲門關。 司晨嘴角一揚,話里夾槍夾棒:“走罷,歇個腳便走罷,大名鼎鼎的‘閻摩羅王’也不過是救不得瀛洲的孬種?!?/br> 楚狂也笑,兩眼在黑夜里閃閃發光,尤是那重瞳血一樣的紅,像兇戾的惡獸。他說:“我不喜歡你?!?/br> “為何?因為我道出了你們的無能么?” “因為你與我是同一般人,都是身無長物的孤獸,為了報仇能拋卻一切?!?/br> 楚狂說,他轉身離開,徒留司晨站在風雨里。 “瀛洲要靠你自己來救,就似報仇不能假旁人之手一樣?!?/br> 翌日雨若絨毛,如煙如紗。一行人拾整罷了,鄭得利帶上骨片和盛藥篋笥,其余人帶好刀劍,前往大渦流中央的青玉膏山。 方驚愚見了楚狂,兩人四目相接,神色里皆有說不出的怪異。最后是楚狂打破寂靜,率先冷冷地叫一聲: “殿下?!?/br> 方驚愚說:“昨日不是還好好的么?還叫我主子、大哥、爹、相公、嗇摳豆子和契弟,今日怎就疏離起來了?” 楚狂又冷浸浸地道:“小的怎敢對白帝遺胤失敬?往后是只敢稱您殿下了?!?/br> 這廝是在鬧別扭,約莫過幾日又變回那癡癲癲的模樣了,于是方驚愚只覺好笑,也不理他。 一路上,言信同眾人商議好,先遣一隊人去引得守備軍卒注意,將他們引到浮道旁,而事先布下的快船上載有可投石的回回機,借此將守吏一舉殲滅。船上、水上兩處圍截,而方驚愚一行人則趁亂上青玉膏山,闖過門關。言信布令嫻熟,眾人也覺心安。 此時遠眺瀛洲外圍,只見暴雨驚雷,云間燒著跳躍的電光,風海流劇烈,海吼不休,在這從無間歇的暴風之中,瀛洲便似被一道堅壁罩住,阻卻追兵。風海流還會持續一月,而他們至瀛洲不過兩日有余,便又急著趕往下一座仙山,可謂行動匆促。 方驚愚心里抱憾,眼見瀛洲輿隸的苦楚,若力所能及,他倒想教他們皆能過上飽食足衣之日。然而現下倉促,當務之急是要甩脫追兵,往后徐徐圖之,尋機再救瀛洲。那叫司晨的少女卻不客氣,頻頻以如劍的目光戳刺他們。 遙遙的,青玉膏山映入眼簾。山如觀音凈瓶,靜靜立于海面,覆一層青翠之色。此處無風無波,山頂有瀛洲關門。 一個念頭卻閃進方驚愚腦海。他想:“奇了,為何瀛洲關門在山頂?” 立在山頂的門,又能通去哪兒?言信似看出了他的疑問,笑道:“那青玉膏山上有密道,需自山頂而入。密道穿海而過,遠至方壺?!?/br> 傳聞那方壺是由巨鼇所負的仙山,其上千山萬壑,林木蓊郁,美不勝收??蛇@又是一件奇事了,若在海底建密道,密道四壁勢必常遭海浪拍擊,怎能留得久?何況那道里又怎會有風,行走于其中的人又要如何呼吸?然而對于方驚愚的這些疑問,言信只是哈哈一笑,說這密道是先人即有之物,便輕輕揭過了。 于是眾人便按先前計劃一般行動,雷澤營的軍士們誘得守備士卒離開,方驚愚等人直奔青玉膏山。山腳下即是青玉膏宮,殿閣碧瓦飛甍,金玉交輝,守卒著縑帛練甲,手持飛鋋,然而狀極閑散,多三五成群聚在道旁玩葉子戲。見一行人殺來,他們倒昏頭昏腦,直到小椒揚鏈打去,將他們打跌在地,才哇哇亂叫起來。 方驚愚握著毗婆尸佛刀,當棍棒一般快疾強勁地掄過去,守卒們當即不省人事,躺倒在地。這刀沉重無匹,砸人倒有奇效。歪瓜裂棗太多,一時間,他們勢如破竹。 鄭得利隨在他們后頭,蹙眉道:“奇怪,既然青玉膏宮的守備這般好破,為何言大人不發動雷澤營的弟兄,將此宮占領,教瀛洲輿隸能得解脫?” 此時言信雖與他們分別,率雷澤營軍士為他們引去一大部分守備的注意,那喚司晨的少女卻仍跟在他們身邊,聞言噘嘴道:“還不是因為怕那在青玉膏宮里逍遙的老兒?他是瀛洲的夢魘。待他回來,瀛洲便要變天了?,F今這些不過是小打小鬧,尚能蒙混過關,若是真要闖進青玉膏宮,可便沒那么輕易便能算了?!?/br> “那人究竟是誰?” 統攝瀛洲的仙山衛,眾人雖未耳聞其名號,卻已聽過其許多殘民害理的事跡。聽聞此人力可拔山,曾令仙山衛中排第九的玉玦衛腰斬而死。又傳聞這瀛洲不過是此人建起,用以斂財享樂的銷金窟,妓子小唱對其日夜環侍不休。還有傳聞,說這仙山衛有許多件人骨做的椅兒、凳兒,瀛洲的輿隸在他眼里,皆不過腳下踏踐的微塵。 “這人是——”司晨剛要啟口,臉色忽而一變。 此時他們奔過垂柱,踏入前殿。殿里瓦檠光黯,一馬三箭的戶牖,金磚墁地。唯有前頭是光亮的,然而也似垂地霞腳一般,淡淡的一抹,后方是濃郁的黑暗。而就在那團黑暗里,傳來了一道天震地駭似的腳步聲。 篤。篤。那足音每一下都似重重踩在他們心頭似的,撞鐘一般洪亮。司晨忽而色變,撕心裂肺地叫道:“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