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4節
“噯,聽聞瑯玕衛私藏了一位先帝的骨rou,近日卻被玉雞衛大人搜到啦!” “是,是,這件事早傳得滿城風雨了!”另一個小廝卻壓著嗓道,“可你知道么,近來有幾位在仙山衛手底下謀差的官爺來園里‘做案’,酒吃多了昏頭,偷偷同姑娘們透了些消息,說是圣上仁心,不殺那暴君的孽子,便將他作個相公送予勢家褻玩,聽聞起初倒有不少公子哥兒爭著要去睡他,做他‘老斗’呢!” 突然間,方驚愚眼前一黑,心口像被壓著一塊大石般,悶沉劇痛。 他忽覺昏眩,跌跌撞撞地走到土墻邊,一口氣險些透不上來,欲要栽倒在地。兄長被人……當作可肆意侵褻的妓子? 此時又聽得小廝道,“我還聽聞,那先帝的遺子本養作了一副冰清玉粹的公子模樣,這些日子來倒已被拷打摧折得不成人形了!倒還不如當初賣來醉春園的好呢。聽說有的勢家公子辦完事后,還叫廄丁、伙夫一塊兒來輪番入了港,更有甚者,牽了兩條黃犬來,撲到他身上……” 一股憂憤的熾烈熱意沖上腦門,方驚愚猛然回首,朝他們嘶聲吼道: “胡說八道!” 小廝們吃了一驚,住了嘴,兩人慢慢地對視了一眼,又道,“這位公、公子,小的們不過說些閑話,都是流言蜚語,也指不定是真的……” “哥怎會被那樣對待?他不會死,他還好好的!他說過要陪我一起出關去看風景呢,你們扯謊!扯謊!”方驚愚脹粗了脖子,兩目血紅,以生平最大的聲音狂吼,狀若惡鬼。小廝們以為他是犯了瘋病,趕忙抖索著收了木槌、包好澡豆,一溜煙便跑了,就連街里的人家也好奇地自窗洞向外張望,可望見他那病狂喪心的模樣,又懼得收起了招子。 槐河靜靜流淌著,方驚愚渾身劇烈震顫,胸腔似吹火的橐龠一般用力起伏。 他感到天旋地轉。一閉眼,黑暗里便會浮現出兄長的身影。兄長一身錦繡白衣,在冬青木下執劍起舞,瀟灑絕倫。兄長攬著自己讀書習字,身上總帶著熏衣的豆蔻清香。在他心中,兄長完美無瑕,似高天星辰,怎會墮入泥淖,輾轉于他人床榻,做勢家臠寵?他發狠捶著土墻,直捶到兩手鮮血直流,喉嚨嘶啞,口里滿是血腥氣,還在執拗地大吼,“騙人!” 方驚愚兩眼一抹黑地回到了方府。 府中的仙山吏見了他,倒壓著嗓兒對他道,“小娃子,腳步放輕些,玉雞衛大人來了,正同你爹談事呢,莫去攪擾了他們?!?/br> 聽到“玉雞衛”這三個字,方驚愚渾身打顫,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便似被澆了一盆冷水。連武藝超群的爹尚不是其對手,玉雞衛是他的夢魘,是一座尚不可越的高峰。 他當仙山吏們的話是過耳蟬噪,悄悄踅到正室前,趴在槅扇底偷聽。 果不其然,室內一陣震天價響,是瑯玕衛在咆哮: “老傖夫,我殺了你!殺了你!” 玉雞衛的聲音在槅扇后響起,飽含笑意?!艾槴\衛老弟,你大病未愈,還是莫要這般激動心神吶?!?/br> 老者似是出手拍了拍瑯玕衛的肩,陡然間,男人的怒吼偃息下去,轉作痛苦難耐的喘息。過了半晌,又聽得玉雞衛嘿嘿笑道,“令郎既生為白帝之子,罪愆甚重,如今茍延得性命,已是大幸,你又有何不滿?” “驢的……” “話說回來,老夫也得幸做過一回令郎的孤老,滋味甚美?,槴\衛,你確是教養出了一株倔直苗子,不論如何揉搓他,他目中皆似有灼灼星輝,不曾低折過頸子?!庇耠u衛笑嘆道,“可惜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像他這樣的娃子,太剛、太硬,注定活不長久,想必再過半月便會命喪九幽了罷?!?/br> 果不其然,聽罷他這些話,瑯玕衛吼嘯如雷,“我要騸了你,老獠奴!要將你那二兩rou剁了,拿去喂狗!要你爹媽被拴在棚欄里,教你們世世代代被頭口入!我要殺了你!” 一陣猛烈的廝打聲響起,砸磓聲宛若暴雨疾風。方驚愚再也無心情聽下去了,觳觫著、踉蹌著回到別院。 他趴在院里的水凼邊,干嘔了一陣。天與地似一只漩渦,來回轉動。張眼閉眼,都是兄長的影子;兩只耳畔,玉雞衛的污言穢語又時時回蕩。月亮出來了,蕭疏竹影披在身上,日頭在云后蒙蒙亮,他依然瑟縮在石頭上,直到嘔凈胃袋里的酸水,甚而吐出了微綠的膽汁,忽然間,一個念頭似霹靂般照亮了腦海: 方憫圣不會再回來了。 剎那間,嗚咽聲涌上喉口,方驚愚泣不成聲。 一日一夜過去,內院里一片狼藉,殘花敗葉躺了一地。方驚愚一步一跌地走到正室前,玉雞衛似在與瑯玕衛惡戰一場后離去,房中靜無聲息。絕望如一片慘霧籠住府園。 他屈下膝,跪在槅扇前,用力叩首,直撞得頭上青紫。 他大聲道:“爹,求你磨礪熬煉我!我雖不比憫圣哥,如今卻能貫炁于骨,能走路、可持劍。求你授我劍術!” 室中鴉靜雀默,過了許久,久得連方驚愚都以為房中無人,方才有一個鋸木般嘶啞的聲音響起: “學劍……又有何用?” 男人嘶聲道:“我瑯玕衛一生戰功赫赫,最終還不是落得吃下眼食的下場?休說守候蓬萊了,連一個兒子都守不??!” “為了報仇?!狈襟@愚將牙咬得咯咯作響,又重重磕了一響。 “報仇?一個兒娃,倒也講起這些胡話來了!學了劍便能對付玉雞衛么,瞎胡鬧什么!” 方驚愚幾乎咬碎了牙,又磕了一記,道:“為了守住蓬萊?!?/br> 這是兄長的心愿。兄長尚在府中時,曾同他自豪地道,自己要恪守方家祖訓,護衛蓬萊黔首,承襲瑯玕衛之名。 房中的男人沉默了。 方驚愚仰起頭,昂聲道:“爹,我雖不中用,卻也確是瑯玕衛之子!方家祖訓是‘身先赤膽死,竭忠事帝躬’,我也理應世代衛守天家。憫圣哥雖是先帝之子,卻也是天家一員,我也身負守護他的使命!” “一派胡言!” 突然間,瑯玕衛大聲怒斥。槅扇微啟,一只胭脂紅地的藥碗摔了出來,碎在方驚愚面前,guntang的藥湯濺了他一臉。 “我拼盡全力施展劍術,尚且不敵玉雞衛。你這一個細碎娃子,能同他周旋多久?守候蓬萊,說得好聽,你的心思卻全在替憫圣報仇上!何況你若報仇失敗,方府便會被你牽下水,你擔得起這責么?” 方驚愚垂首跪落,沉默不言。 過了許久,他忽而道:“那我若不再是家中人,是不是就不會連累方府?” 男人似是因他這話而感到愕然,默然無言。 方驚愚慢慢站起身來,挺直了身板。一直以來他皆卑葸如走獸,在地上爬動,而今第一次似人一般直身挺立。蕭蕭寒風里,他的身影好似一桿青竹。 “自今日起,方驚愚再不是瑯玕衛之子?!?/br> 他斬釘截鐵道,目光里有鮮血淋漓的決意。 “是死是活,皆與方府無干!” 第25章 此身成刃 自某日起,蓬萊街頭多了一個小叫花子。 那叫花子模樣古怪,身上穿一件泥金竹紋旋襖,衣料卻甚好,看得出是出自大戶人家。他懷里抱一柄竹節刀,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一雙小鹿一樣驚惶的眼覷著人。然而無人知曉,那漆溜溜的眼底藏著刻骨的仇恨。 他??s在茶社、酒肆外,等著食客將喂狗的rou骨頭扔出,再與惡犬廝斗爭食。有時他則會在溝渠下游處等著勢家的仆役傾倒的剩米漂過來,用篾籃撈上來后曬干,倒也能填飽肚子。小叫花子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地捱著,有氣力的時候,甚而會將那竹節刀cao練上幾下。街坊見了他,皆捂著嘴吃吃笑,指戳著他道:“倒是個武癡兒哩!” 有人認出了那小叫花子衣上的竹紋,那是瑯玕衛方府的家紋,便問他道:“喂,小乞索子,你同瑯玕衛是什么關系?” 小叫花搖搖頭:“沒什么關系?!?/br> “既沒關系,為何穿著他家衣裳?” 小叫花子終于松口:“我是方驚愚,瑯玕衛家的次子,但現今再不是了?!?/br> 從此,街坊皆知瑯玕衛有位次子棄家而去,在街頭流落,光吃喝西北風去了。 一日,方驚愚正在水渠邊撈碎米,一伙人卻搖搖晃晃的踅過來。只見為首的是個公子哥兒樣的人物,一身灼眼的兩色金衣,人卻生得寢陋,小眼拱鼻,身后跟著一列浩浩蕩蕩的伴當。 那公子哥兒趾高氣揚地走到他面前,將眼瞇成兩道細縫,問他道: “你是方驚愚,瑯玕衛的兒子?” “曾是?!?/br> “瑯玕衛的兒子也淪落到撿剩米吃的地步了!”那小公子哥兒嘲弄道,“咱們若是往你的米里吐唾,你還吃得進嘴里么?” 說著,他竟指揮起伴當們往方驚愚方才曬的一蔑籮米里吐口水了,方驚愚拼命用身子捂著竹篾,拳頭攥得死緊,仿佛里頭包著一只烏蠅。于是那吐的唾便如雨一般落在他脊背上。小公子哥兒輕蔑地哼氣: “瑯玕衛很神氣么,哪里比得上我爺爺?可街里的人嘴巴里翻來覆去嚼的都是瑯玕衛的名字,說那人心地仁善,乃蓋世英雄,真是有眼無珠!” 爺爺?方驚愚趴在竹篾上悶頭護著碎米,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兒,還沒等他琢磨出些門道,一旁卻先傳來一聲蒼老的大喝: “臭小娃子,你在作甚?” 聽了這喝聲,那小公子哥兒便頓時似瞪瓷眼兒的王八,乖乖斂了氣焰。只見巷頭走來一個小老頭兒,猴著背,一身華貴的直領繚綾衣,腰懸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 “阿爺,我……我沒作甚,是這小子在這兒撈碎米,阻了我的路!”小公子哥兒嘴犟道。 方驚愚見了那老頭兒,先是一驚,心里繼而涌上一股徹骨怒意。這人分明是靺鞨衛,那個引狼入室、害得兄長被帶走的老匹夫! 于是他慢慢爬起來,吊起雙眼,狠瞪向靺鞨衛,眼里似能噴出火來。 靺鞨衛望見他,也吃了一驚,擺一副彌勒臉道:“這不是驚愚么?你怎么在這兒?”說著,又伸手打了一記那小公子哥兒的頭頂,“孬小子,好端端的,你何故要找別人的茬,這么有能耐了么?” 那小公子哥兒見了他阿爺,果真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捂緊腦袋蹲著身,活像一只羅鶉。 方驚愚則話里帶刺,冷冰冰地道:“我淪落到這地步,還不是拜你所賜?!?/br> 靺鞨衛見他衣衫臟污,敵意盡顯,也覺有些發窘,畢竟先時陶方二家算是密交,而今他指出瑯玕衛私藏白帝遺孤后,方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瑯玕衛甚而被昌意帝當作罪囚監看。于情于理,他都對方家虧欠甚多。 老頭兒蹲下身來,從袖里摸出一小包蓮子糖,厚顏強笑,硬是往方驚愚手里塞:“是伯伯不好,前些日子同你爹拌了嘴,教驚愚傷心了。來,吃糖,吃糖?!?/br> 方驚愚伸手,一下把蓮子糖打落在地:“我不吃你的糖。說是糖,里面怕是包有毒罷?就像你這個人一樣,外頭錦繡衣冠,里面卻一副黑心黑肝?!?/br> 小老頭兒愣在了原處。方驚愚的雙目有如旋研開的暗墨,竟讓他不由得膽顫心驚。 他心里疙疙瘩瘩,笑道:“驚愚吶,這事也由不得伯伯做主。白帝乃先朝暴君,凡是與其有涉的,皆免不得湯鑊斧鉞之刑,何況是白帝遺孤!伯伯也是說爛了一張嘴皮子,方才在圣上面前保下了你爹性命。若不是伯伯求情,你們一家怕是如今已腦袋點地了呢!” 方驚愚卻道:“腦袋點地又如何?一家人齊齊整整地下黃泉,也比你如今將我家拆得七零八散的強!” 這小子在方府時尚且軟弱,可在外流落一段時日、遭風霜磨礪后反倒剛直起來。若是加以指撥,來日說不準也是株好苗子。靺鞨衛嘆息,又道,“伯伯也是迫不得已,瑯玕衛與白帝走得近,誰人不知?而陶家又同方家是世交,早被有心人瞧在眼窩子里!若不同你家撇清關系,恐怕如今我府上一家老小,頸子都被斫成兩段了。驚愚吶,伯伯是被逼無奈啊……” “什么被逼無奈!為了保全自己,就要害人性命?” 那一身灰土的小少年卻道。 靺鞨衛驚愕地望著這個瘦弱的少年。方憫圣如中天耀星,光芒四盛,蓋過了他身上的芒澤??啥耢呿H衛卻發覺這孩子亦是一枚熠熠生輝的星辰,絲毫不遜色于其兄長。他冰冷、剛硬,如一柄藏鋒利刃。 靺鞨衛在他面前,氣勢竟也不自覺矮了幾分。老頭兒嘆息,“唉,不論如何,我確是對你心中滋愧。方小娃娃如今要如何責罵我,我全盤接了?!?/br> 老人站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方驚愚,從腰間玉串里解下一粒小紅玉交予他,道,“拿這枚玉去演武場后的清寧山上去罷,山上有一位玉印衛,你將玉給她,她會收留你作弟子,教你天下最好的刀術?!?/br> 方驚愚冷冷地盯著他,仿佛在看著一只豺狼。 靺鞨衛連嘆三聲,將紅玉硬塞進他掌心里?!拔仪频贸鰜?,你是一株好苗子,只是天生筋骨虛弱,已落人后。再在街頭流落下去,你怕是會被惡犬生吞活剝,我好歹也是方老弟故交,不忍心看你尸骨曝野。收下罷,這是伯伯的最后一點心意?!?/br> “你就不怕我學刀歸來,橫奪你們的小命?” 靺鞨衛好似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捧腹大笑,枯黃的眼角沁出一點濕潤淚珠?!跋衲氵@樣弱不禁風的娃子,二十年后罷!” 方驚愚接過紅玉,在手里緊攥著,抱著盛米的篾籮,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半日后,他如玉雞衛所言,登上了清寧山。 清寧山砂礫飛揚,禿山童嶺,嶙峋的石壁皴皺著,仿佛縱橫的葉脈。 沉灰的山色里,有一個黑衣老婦在練刀。刀鋒劈破渾暗,雪亮如月輝。 方驚愚走過去,將紅玉高高捧在手心,向她跪拜。 “不才方驚愚,向玉印衛求教!” 老婦練罷刀,已是半個時辰之后。這時她才將刀入鞘,冷冷地瞥一眼方驚愚,道: “靺鞨衛讓你來的?你姓方,是瑯玕衛之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