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3節
“想不到竟勞動玉雞衛大人來我這片地畔子,有失遠迎啊?!爆槴\衛冷冷地道。 他覷著玉雞衛,冷汗卻止不住地下淌。若今日只來一位靺鞨衛,他還有法子應付,不想玉雞衛同靺鞨衛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一塊兒來了。方才玉雞衛只不過隔空推了一掌,便教他身中氣血翻涌。玉雞衛是仙山衛里的人梢子,武藝深不可測,恐怕都不當他是個能眨進眼窩里的對手,瑯玕衛深感今日兇多吉少。 瑯玕衛也深知當今圣上對白帝深惡痛絕,欲要剿滅一切余黨??峙蚂呿H衛在自己身邊盤桓多年,甚而與玉雞衛勾結,便是欲尋到自己的破綻,將自己從仙山衛的位子上拉下,從而求取功名。 “呵呵,老弟說的什么客氣話!若不是圣上授意,我倆也不會這般橫暴地入了貴府,實是茲事體大,不得不查明吶?!崩险吣轫毼⑿?,卻單刀直入道,“說罷,瑯玕衛,你將白帝遺孤藏于何處?” “笑話,怎么一個二個的全將泥水將我身上潑?我府上好端端的,哪兒來的白帝遺孤?” 突然間,玉雞衛橫出一掌! 這一掌令人猝不及防,如震震山雷,一下便在耳旁炸響?,槴\衛躲閃不及,加之腿腳受傷不便,胸口硬挨了這掌,登時劇痛欲裂,滿口血腥。玉雞衛微笑,“咱們都是黃土掩頸的人了,說話便敞亮些。仙山衛里除卻天符衛,就數你同先帝走得最近,有割頭換頸的交情,不疑你疑誰?你若不認,也自有法子證你的清白,讓你家娃娃過來罷,究竟是不是白帝血親,一試便知?!?/br> 玉雞衛一揮手,便有兩位仙山吏架起方驚愚的臂膀,將他挾上前來。仙山吏抽出短匕,刺破方驚愚的指尖,將血滴到那截遺骨上。等了半晌,尚融不進。于是玉雞衛嘆道: “看來這娃兒不是?!?/br> 瑯玕衛冷笑,啐了一口帶血的唾?!霸缍颊f了是親生骨rou,你們倒還不信。真是廟堂里拔蠟——漆黑一團!”連靺鞨衛都愕然地自藏身的人群里走出,遺憾嘆氣道,“丟面兒了,丟面兒了?!?/br> 玉雞衛卻道:“瑯玕衛不是還有一個兒子么?方憫圣在何處?” 這話一出,院里當即冰冷下來。眾人抿著嘴,只覺腔子里一顆心嗵嗵亂槌。 玉雞衛接著嘆道,“我聽聞貴府上有兩位公子,長子方憫圣乃天縱英才,劍術精湛。那被天符衛帶走的遺孤好歹是龍種,不比凡胎,你又對先帝頗是敬重,想必不會對其子涼薄以待。帶那孩子來罷,咱們來試試他的血脈?!?/br> 突然間,瑯玕衛似嗅到血腥的虎豹,猛撲向玉雞衛。然而玉雞衛早有防備,一只粗礪大手輕輕往其肩上一壓,又硬是將他按回到回紋椅上,和氣笑道: “方老弟,你急甚急?坐,坐。不過是指頭上破個針尖大小的血洞,沒一日便好了?!?/br> 方驚愚瞧得出來,爹是為了兄長才這般失態。他抿著口,臉色雪一樣的白,一個疑問在他心中打轉:兄長莫非真是白帝遺孤?爹對兄長這般珍重,難道就是因其是曾侍奉過的君主的孩子? 玉雞衛對一旁的仙山吏問道:“找到那孩子了么?” “將府園尋過一遍了,不曾發現他的影子?!?/br> 玉雞衛望向瑯玕衛,呵呵笑道,“好,倒是很好!瑯玕衛,你將他藏在了哪兒?” 瑯玕衛怒得五官挪位,閉口不言。 “你若不說,老夫便只得旁人的性命作挾了。想必這孩子被你教養得極好,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不會對旁人坐視不管。他若不出來,過一炷香老夫便殺一位府中下人?!庇耠u衛獰髯張目,冷冽發笑。 眾仙山吏也當即動手,將府中雜役們揪了過來,將劍架于他們的頸上。一時間院里似熱油鍋里下了鹽,噼里啪啦,尖叫聲,求饒聲,叩首聲喧雜不斷。 瑯玕衛哼道:“你若要殺,便殺去罷!方憫圣是我兒子,你們全無證據便殺人,不過是平白給自己落下罪名罷了,瞧瞧圣上會不會治你們的罪!” 玉雞衛笑道,“看來光殺下人,倒還沒能殺到瑯玕衛心坎上??扇羰菗Q作你兒子又如何?” 他伸出一掌,對準方驚愚,瑯玕衛微微變色。玉雞衛道,“令郎再不現身,便只得委屈這孩子喪命于老夫掌下了?!?/br> 老者微笑著,仿佛一條性命在其眼中不過微如草芥。方驚愚渾身抖若篩糠,方才玉雞衛進門時,他分明看到那老者隔空拍上一掌,便教爹橫飛出去,口齒流血。他一個體弱氣虛的小孩兒,又怎能禁住這凌厲的一擊? 瑯玕衛忽而猛咳一聲,一口污血灑在膝上??磥碛耠u衛先前那一掌凌厲之至,竟教他受了內傷。男人如今腿腳不便,只得歪斜著靠于椅背,似霜打的禾苗。然而他此時卻開口道: “你們弄錯了……” 玉雞衛和靺鞨衛將目光投向他?,槴\衛一面咳著血,一面道,“憫圣不是什么白帝遺孤,他是我的親骨rou?!彼Ьo牙關,猶豫片晌,終還是道,“我確是藏起了一個孩子,但那是十三年前受天符衛所托而接下的。我以為那是天符衛的棺材子,哪知是什么龍裔!這些年也隨意養著,喏,就是他?!?/br> 他伸出一指,猝然指向方驚愚。方驚愚戰栗不已,愕然地望見爹血紅的雙目,獰惡如陰司厲鬼?,槴\衛聲嘶力竭,指尖發顫: “若白帝有遺孤,也便是他了——方驚愚!” 爹鮮少念出自己的名字,沒想到今日說出他的名姓,卻是為了將他往火坑里推。方驚愚瘦條條的身軀震顫起來,如遭五雷轟頂,他真會是白帝之子么?然而爹的目光怨毒,毫無對先帝的敬重。于是他頃刻間明白過來,他不過是一個幌子,爹深知情勢危急,再同兩位仙山衛打誑并無意義,于是欲保下兄長,將他推到屠刀之下。白帝現今乃先朝暴君,其骨rou定會飽受摧折,被喂遍人間酷刑。 想到這處,方驚愚揪著衣角,淚珠子卻先啪嗒嗒掉下來了,他小小的身影站在黑鴉鴉的人海里,卻仿佛一桿瘦弱葦草,隨風飄搖著,無依無靠。 然而玉雞衛卻笑道,“瑯玕衛老弟,你是狗急跳墻,胡言亂語了么?先前咱們已用滴骨法試過這小娃娃,他身子里淌的并非白帝的血脈。我知你曾因重傷無法侍奉先帝,在冰棺里沉睡三十余年,后來方才醒轉,對先帝懷抱深厚歉疚,然而這并非你做逆賊的正當緣由!你想將咱倆的目光同憫圣公子身上引開,這想工倒好??上?,今日咱們若不驗過其血脈,便絕不會善罷甘休。讓那小娃娃出來罷?!?/br> 瑯玕衛將下唇咬出了血,然而依然閉口不言。 玉雞衛嘆氣,慢慢將攤開的掌握作一包拳頭。他道,“你以為咱倆來你府上,不曾得過圣上的授意?你再垂死掙扎,視同抗命。你的這位次子憔瘦羸弱,衣衫破爛,你是先代忠臣,性情耿介,不會如此輕賤一位白帝之子?!彼麚u著頭,將那拳懸在方驚愚面前,道,“然而這娃子雖不是白帝之子,咱們卻要斬草除根,老夫還是順勢將他一拳碾死的好!” 突然間,方驚愚的心像是一下被撓攪了出來。他感到玉雞衛的殺氣像一柄巨斧直劈在身上,兩道炯炯目光鉆刺在他胸口,頗有渾勁。玉雞衛要動真格了。 方驚愚腿桿子軟了,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他不曾見過這樣可怖卻淡漠的眼神。玉雞衛仿佛不曾將他放進眼里,恐怕今日奪了他性命后,一甩腦便會將他忘卻。 老人提起拳,蜂目猛睜,剎那間臂上青筋道道隆起,威勢直亙霄天。他一拳驟出,直搗方驚愚天靈蓋!四周的仙山吏仿佛被那氣浪襲到,紛紛往后掀倒。方驚愚頭腦一片空白,面皮被烈風刮得生疼。 一個念頭忽如錐子一般刺入腦海:他要死了么? 眼見那粗糲大掌愈來愈近,一個清朗聲音陡然響起: “慢著!” 一時間,院中眾人的目光皆被那聲音來源之處吸了去。仙山吏們分作兩條道,一個著箭袖墨竹繡紋錦衣的俊秀少年走了出來,戴著一只絲質眼罩,微微喘著氣,慘白著臉。 那本要結結實實落在方驚愚頭上的拳頭停下了。 玉雞衛緩緩抬頭,望向來人,目光陡然一亮,像毒蛇一般在那少年身上游走,最后留駐于那張玉琢似的面龐上。他笑問道: “你就是——方憫圣?” 那少年還未開口,瑯玕衛便嘶吼道:“混賬東西,你來這里作甚?我不是說了,要你走得越遠越好么?” 少年的雙眼里有隱忍的哀傷,他道:“我不能讓闔府上下的人為我喪命?!彼銎痤^,直視玉雞衛,目光灼灼,“我是方憫圣,你們既要來捉我,便來罷。我就在這里,不逃也不懼!” 腰懸玉雞的老者低低笑了起來。 他望著方憫圣,“好,好,倒是個硬骨頭的小娃娃。將他捉起,拿先帝遺骨來,試試他的血脈!” “不必勞煩諸位動手,我自己來?!狈綉懯s道。他踏前一步,接過仙山吏手里的短匕,劃破了手掌,血淅淅瀝瀝地滴在那戧金匣子里的遺骨上,竟都融了進去。 一時間,府園中一片嘩然。仙山吏們交頭接耳,雜議聲宛若沸水。玉雞衛和靺鞨衛皆意味深長地望著那遺骨,瑯玕衛臉色灰暗,似抽了魂兒去似的。而方憫圣的神色卻平靜無瀾,仿佛早已料到這一切。 “你果真是……白帝之子!”玉雞衛沉沉發笑。 老者又扭頭問靺鞨衛,“陶老弟,你這遺骨貨真價實么?可有人動過手腳?” 還未等靺鞨衛答話,方憫圣又道,“諸位若不信,還有一個法子證明我的身份?!?/br> 不知不覺間,他已攔在方驚愚身前,像一堵墻般擋住了仙山衛們撲面而來的殺氣。方驚愚瑟縮著,既是感激,又是驚惶。他分明感到現今矛頭皆對著兄長,而他只能做個縮在兄長身后的孬種。 方憫圣伸手抽下腦后的系帶,取下絲質眼罩。方驚愚縮在他背后,卻望見玉雞衛和靺鞨衛突而瞪大了眼,顯出驚愕之色。方驚愚想,他們約莫是見到了兄長眼罩下藏著的爪痕。兄長那時雖年弱,卻敢持劍同猛虎搏斗,膽氣橫秋,確與先帝苗裔相匹。果不其然,玉雞衛目泛精光,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你果真是白帝遺孤!” 方憫圣沉默不語,將眼罩重新戴回。方驚愚在他身后驚惶地佇立著,眾多疑問陡然迎刃而解。 他忽而明白了,為何爹將兄長視作掌上明珠,對他卻棄若敝履。為何分明皆是同日而生的骨rou,他與兄長卻似有天壤之別。方驚愚渾身如遭霹靂,顫抖不已——他曾在鏡中反復端詳著自己的眉眼,他和方憫圣生得一點兒也不像,那曾隱隱約約的預感于此刻昭然若揭,他倆雖是手足,卻非血胞! 黑衣仙山吏們潮水一般涌了過來,伸手去捉方憫圣的臂膀,欲將他擒起。方憫圣卻搖了搖頭,說他能自己走。然而此時院里卻迸發出一道凄厲的慘叫: “不許走,方憫圣!” 發出慘叫的人正是瑯玕衛。此時他一張臉已然脹成豬肝紫,若不是一伙仙山吏狠狠按著,倒要沖上去撕人面皮。他雙目血紅,已然失了神智,甚而每叫一聲便要吐一口血唾:“你若跟他們走,便是入了狼窩,往后還不會被生吞活剝?什么狗屁遺孤,你就是我的兒子,那遺骨是假的——假的??!” 幾個仙山吏壓不動他,被甩飛出來,跌斷了骨頭,在地上滾著,哎唷叫喚。靺鞨衛笑道,“怎會有假?老頭子莫非還能拿剔牙rou骨頭來試你兒子么?若真能試出來,那倒是一位豬兒子、狗兒子了!血既能融進骨里,便是與先帝有親緣了,不想走也得走!” 仙山吏們羅唣起來攆人,院里像煮開了一鍋黏粥?,槴\衛一迭聲地厲聲嘶吼,然而因內傷的緣故終究無力起身。方驚愚在一陣兵荒馬亂里呆立著,孤獨得似被吊在了半空中,直到方憫圣在一群黑衣人的押解中經過他身前。 方憫圣蹲下來,抱了抱他,“別怕?!?/br> 兄長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帶著熏衣的豆蔻香。方驚愚依偎在那臂彎里,突而止不住地淚如泉涌。 “你要走了么,哥?”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仿佛這是他與兄長的永訣。連他也知當今圣上對先帝的深惡痛絕,何況兄長若真是白帝之子,豈不是會以死罪論處?他用瘦干干的手使勁兒扯著方憫圣的衣袖,淚流滿面。同時他也一個勁兒地暗罵自己,為何自己這般孱羸?若不是為了救他,兄長分明能遠走高飛、逃過死劫的,現在倒好,自投羅網來了,是他害了兄長。 想到這處,方驚愚的眼淚終是開了閘,在臉上汪汪地淌成一片了。方憫圣輕輕松開懷抱,給他拭淚,聲音也是輕輕的,像一陣微風:“嗯,我要走啦,你多保重?!?/br> “我們往后……還能見面么?” 兄長遲疑了一下,眉宇間有淺淡的憂色。但最終,他還是再度攬住了方驚愚,一言不發。方驚愚泣不成聲,淚珠子打濕了他的肩。 方憫圣摸了摸他的腦袋,苦笑道:“說起來,若不是我,你在府里也不會過得這般苦。而且我們……不是親骨rou。你會怪我么,驚愚?” 方驚愚拼命搖頭,噎得出不了聲兒。他知道自己此時一定極其狼狽,淚水洗了滿面。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哥也說過,有時假的倒比真的好,魚目也能勝過珍珠呢!” 兄長一愣,望了望手上那只假玉扳指,笑了一笑?!笆?,你說得不錯。假的……會比真的好?!?/br> 他放開了方驚愚,站起身來。方驚愚感到那暖熱也倏地遠去,欲要伸手去捉,卻又捉不到了。兄長走進人叢里,最后向方驚愚回眸一笑。這一笑,整個人又活泛靈動起來,如一輪皎皎桂魄,泛著清輝。以致于多年后方驚愚仍將這一幕深深刻于腦海里。 突然間,漆黑的海洋裹挾了方憫圣。仙山吏們一擁而上,鉗住他的臂膀,將他粗亂地搡開。冬青木葉被踐踏于靴下,化作塵泥。天色陰晦,烏云里含著欲落的暴雨。一院的雜嚷聲中,瑯玕衛的嘶吼尤為凄厲,似受傷的野獸在嗥鳴。 方驚愚被撞跌在地,眼見著兄長的身影湮沒在人叢里,他眼前一暗。仿佛白日就此西墜,他的世界從此黯淡無光。 一道聲音落進耳里,像煙一般輕,是兄長最后留下的言語。 “來世再見,驚愚?!?/br> 第24章 銘心血恨 方憫圣被帶走后,方府歸于闃靜。 百日紅謝了,冬青木也生得無精氣神,葉子呈干干皺皺的暗褐。水閣邊的黃素馨一蓬蓬亂長,似一叢亂絲。府中仆侍傷了大半,余下的雜役也只敢提著腳靜靜走路。 瑯玕衛如雪埋霜殺的茄子一般,閉門不出,聽聞玉雞衛出手凌厲,令他受傷頗重,可重的卻非那身上的內傷,而是心病?,槴\衛從此便心智瞀亂,瘛厥數回。自方憫圣走的那日以后,北進的正室里的謾罵聲便不絕于耳: “被劁的老貨!兩個老匹夫!” 罵聲如沖子般哄嚨不絕,卻在半晌后化作咽腸氣斷的啼哭。沒人想到這般凄慘的嘶嚎是能從一個八尺男兒的腔膛里發出來的。廝役們平日無事也不敢在正室前多作逗留,生怕那不是瑯玕衛,而是一只怨鬼在叫喚。 方憫圣乃白帝遺孤之事果真在朝野中掀起極大波瀾。府中大多下人被遣散,昌意帝命軍吏將方府圍裹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然而念及瑯玕衛昔日建下的軍功,倒也免了掉腦袋的刑罰,只將其軟禁于府中。一時間,府里空寂下來,朔風嗚嗚地在透瘦的假山石子間逡巡,像鬼魂的哀哭。 方驚愚將自己關在暗室里,躺了數日。 他只覺渾渾噩噩,丟了魂兒一般。方憫圣并非他真正的兄長,是白帝遺孤,且被仙山吏捉走了,這件事實便似一塊紅火炭,每每憶起,便教他心頭被燎得發痛。他如行尸走rou般在院里踅,有時跌撞著走到左近的街巷里漫晃,前來看守的仙山吏們也不阻他。因為他們皆知這位次子雖是親生骨rou,然而瑯玕衛卻一心撲在教養那白帝之子上,對他不曾正眼看過。仙山吏們又瞧他細弱可憐、腿腳不便,便也由了他去。 兄長不在身畔,方驚愚只覺心口似被剜去一塊。他走到街巷里,茶社依舊賣著茨實糕、木樨點心,廟會迎神的嗩吶依然鬧鬧嚷嚷,賣耍貨的貨郎仍舊在走街串巷,然而他感到行客們對他的目光皆變了,以前街坊尚不認得他,如今卻會指戳著他,咬耳朵道:“那便是逆賊之弟……”每當這時,方驚愚便會縮起頸子,快步走過,心里醞釀的怒意無處可泄。 夜里,他便似脊背生瘡一般,輾轉反側。兄長是先帝之子,圣上又對白帝切齒拊心的恨極。兄長會如同死囚一般,被推在鎮海門處斬首么?當夜他便忽夢見一幅陰慘慘的畫面,方憫圣摟著他,正同他告別,一道鋒利鍘刀突而當頭落下,他身上被溫熱的大股鮮血染濕,再一眨眼,懷里卻只抱著方憫圣的人頭,臉色蒼白若雪。 方驚愚驚叫一聲,猛然醒來,發覺自己正睡在黑黝黝的廂房里。垂頭一看,懷里只抱著一片慘白月光。 日子悄無聲息地溜過去,不知覺間,幾月光景已過。方驚愚撿回了些精神,重新開始貫炁練劍。他自欺欺人地想,自己不能怠慢了功課,若是兄長回來,還要考校他呢。 練乏了劍,他便出門沿著槐河慢慢地走,等著因持劍太久而熱痛的雙手慢慢冷下來。 一日,他走得遠了些,也不知是去到了哪個地兒,只見兩岸珠樓錦繡,箜篌琴箏聲不絕,幾個著交領葛衫的小廝正在水邊洗著月事布,方知自己是走進了花柳巷子。 方驚愚雖年弱,但這段時日里常聽留在方府監看的仙山吏閑談,葷事、私案子倒也明曉一二了。只是他每每念及此事,只覺得面紅耳熱,心里說不出的厭惡,覺得污穢骯臟。此時一見那兩個小廝一面搓洗月布,一面眉來眼去地亂睄,拈著春蘭指,他心里悶煩,便背過身去,欲要走開。 可就在這時,小廝的說話聲忽而遙遙傳來,絆住了他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