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5節
說著,他踹了鄭得利一腳。鄭得利幾乎被他踹得四仰八叉,然而心中卻一喜,他等的便是陶少爺這句話。 “好,好,我這便去?!彼椭^,極盡窩囊之態,卻作一副欲要腳底抹油的模樣。他知道如此一來陶少爺絕不會對他放心,會跟著他一齊過去取銀子。只要跟著他去了方家小院,他便能伺機尋仇。 然而鄭得利打的算盤卻落空了。 只見陶少爺拍了拍那粗壯伴當的肩,朝自己努了努嘴,道:“跟著這小子回他家院里去取銀子,我就在這等著,快去快回?!?/br> 這話教鄭得利立時如墜冰窟,他磕巴著問:“你,你要你伴當隨著我去?” “是啊,怎么了?” “他們會貪錢!”鄭得利橫下心來,他今日一定得把陶少爺拐到方家小院門前,于是指著那粗壯伴當道,“瞧他方才拾了我荷包后的貪財樣兒,銀子還未到你手里,便會被他貪去大半!” 伴當大怒,揚拳欲要打鄭得利。陶少爺卻冷笑:“別以為我看不穿你心里那點小九九。從這條道過去,通的是清源巷,你傍著的那位方姓的仙山吏就住在那里,你想引我過去,究竟有何企圖?” 這陶少爺雖生得一副歪瓜劣棗的模樣,心思卻很精明。鄭得利聽了這話,明白自己的心思被拆穿,渾身被冷水澆透了似的,不住打抖。 日光仿佛忽而毒辣起來,曬得鄭得利昏頭轉向,一街的紅燈籠似打起了擺子。他猛一咬牙,今日若不能尋仇,往后他便真只是個孬種!他豁出去了,猛地跳起來,往陶少爺臉上狠狠來了一拳! 鄭得利并非習武之人,然而這一拳飽蘊怒意,登時將陶少爺打得口鼻噴血,后跌幾步。乘著伴當們發愣,鄭得利撒腿就跑。 陶少爺摸了摸臉蛋,卻摸到了一只歪掉的鼻子與滿手的血,他驚恐地大叫: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又指著鄭得利喝道,“快去追那腌臜貨!本少爺本有一副如花似玉的美貌,竟被他一拳打沒了!” 伴當們當即如潮水般涌出,包抄向鄭得利。陶少爺亦捂著鼻子,怒氣沖沖而來。這正是鄭得利想要的結果。 鄭得利拔腿飛奔,一路跑向方家小院。只要他能將陶少爺引進院門,他便能替女使小鳳報仇。 然而未奔到巷口,他忽覺眼前一黑,陰影水一般地灑在身上,手腕被用力攫捏住。鄭得利像一只小雞崽兒般被那粗壯伴當提起。 伴當們圍過來,組成一堵人墻。鄭得利方才絕望地發現,他已被陶家的仆侍追上,并被圍得水泄不通。 人墻排開一條道,陶少爺捂著流血的鼻,盛氣凌人地走過來。他對鄭得利獰笑,臉上像要裂縫子: “好哇,幾日不見,你倒會咬人了!我早已探聽明白了。那姓方的仙山吏已動身去見玉印衛,一時半會回不來,誰能作你這包的靠山?我便是在這里打死你,也沒人能幫你!” 陶少爺說著,猖狂大笑,掄拳用力砸上鄭得利的臉龐。鄭得利被打得一口血腥味,眼冒金星。 他感到自己的前襟被用力扯住,伴當和陶少爺拽著他往巷口走。鄭得利驚恐萬分——他在離方家小院越來越遠! 他非但沒能將陶少爺引進小院,還被其識破了心思。若是這回他被陶少爺帶到一個荒無人息之處,往死里虐打,他往后哪兒還能翻身?他一輩子都休想給小鳳報仇了! 想到這里,驚恐之情忽如海潮般涌上鄭得利心頭??伤麙暝糜鷧柡?,伴當們落在他頭臉上的拳頭便愈發狠,眨眼間,他被打得面頰青腫,像一只發面饅頭。 伴當們將他往遠處拖去,絕望像一剪烏云,將鄭得利兜頭籠住。 陶少爺一面拖著他, 一面扭過頭狂妄地笑:“死心罷,蓬萊這地兒便似我家后院,我乃簪纓貴胄,在這里橫行,沒人敢阻我的道!”拖了一會,陶少爺又回首獰笑,目光里帶著陰冷,竟教鄭得利瑟瑟發抖起來,“說起來,你為何要請人來教訓我?本少爺是哪件事辦得教你不順心?” 見鄭得利不答話,陶少爺大怒,一把揪過他衣衫,甩到自己跟前,用靴頭狠蹬他頭臉:“你這縫嘴巴,斷舌頭,教你吐字時倒會裝悶蒲蘆!”過了片刻,陶少爺忽而陰惻惻笑道,“本少爺明白了,你是為了你家那賤婢而來的,是么? ” 鄭得利渾身一顫,陶少爺的聲音似蛩蟲在耳邊嗡嗡作響,教他一陣惡寒。 “你府上那賤婢就是個沒眼色的東西!她傍著你們鄭家這段枯木,哪似飛上咱們家這高枝好?本少爺要她跟了我,她卻抵死不從,真是瞎了眼了!”陶少爺惡狠狠地道,“是了,是了,反正是位沒眼力見的賤奴,當日便該剜了她那招子!” 鄭得利渾身顫抖,他想起小鳳那抽噎而愁苦的面龐。他同她朝夕相處了十數年,只見過她溫柔和順的模樣。哪怕是為自己捱鞭時,她也不曾在自己面前落過一滴淚豆子,此時的他怎能甘為順奴?怒火燒燙了他的胸膛,他大吼一聲,像一頭紅了眼的獅子,猛撲上去,揮拳打向陶少爺。 伴當們圍過來,拳腳似狂風驟雨一般落在他身上。劇痛自四肢百骸傳來,鄭得利幾乎昏厥過去。那陶少爺更是惱羞成怒,從地上拾起一塊尖利石子,便往鄭得利頭上狠狠扎去! 莫非自己往后只能過上暗無天日的生活,永世不得在陶少爺腳下翻身? 絕望之中,鄭得利閉上雙眼。然而忽有一道尖嘯破空而過,像凄厲的鳶唳。 黑影自遠方急躥而來,狠狠撞在陶少爺的背上!陶少爺當即慘叫一聲,軟倒下去。 鄭得利面皮失色,定睛一看,那擊中陶少爺的卻是一枚羽箭,箭頭磨得圓鈍,卻也入了rou。他打了個激靈,慌忙抬頭往箭來之處望去。遠遠的,他望見在一片連綿的灰瓦檐間,方家小院里栽的梧桐樹冒了個尖兒,樹頂上髣髴有個芝麻大小的人影。 鄭得利當即大駭,再一看陶少爺中箭之處,不偏不倚,正是腎俞xue。此處離那小院有百余丈,連蓬萊騎隊中膂力最勁的弓手也只能發出堪及半程的羽箭,可那兇犯卻不同,即便百丈開外,依然雙眼如隼,射一小小要xue如信手拈來! 此時只聽得一串含含糊糊的呻吟,鄭得利低頭望去,卻見陶少爺口吐白沫,已昏厥不醒。而一股惡臭自其身下傳來,原來是中了那要xue之后,陶少爺下身屎尿橫流。那被押在方家小院中的兇犯這回下了狠手,陶少爺往后定會半身不遂,往后連自己的腿腳都使喚不得。 與此同時,方家小院中。 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喂,楚長工,你去哪了?” 楚狂正攀在梧桐樹頂,手里擒著一把竹弓。這弓是他自方驚愚廂房里翻出來的,用細布珍重地包著,用的材料卻是簡劣的竹木牛筋。那一箭若非出自楚狂之手,絕無可能飛得那般遠。 他攀著樹皮滑落下來,將竹弓藏在身后,猴著身子。紅衣少女正叉腰站在院中,見了他后叫道,“長工,你為何上樹去?是想逃么?” 楚狂早有準備,從枝上取下一只椶櫚葉編的蟈蟈籠,嘿嘿笑道,“我在尋能編籠子的草葉呢,要夠到鄰舍逾墻的栟櫚只能上樹?!?/br> 小椒也是個沒心計的女孩兒,見了蟈蟈籠,眼前一亮,捧了草籠,大呼小叫,愛不釋手。過了一會,她道,“不成,你不許這般調皮,扎嘴葫蘆說啦,你在家時只得在房里悶著,跟我回屋里去?!?/br> 她牽起掛在楚狂頸上的鐵鏈,向廂房里拉去。 楚狂油滑地道,“全聽主子的?!?/br> 他乖順地被小椒牽著走,在經過水井卻手腕一扭,將那竹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投入了井口。 小椒似有所察,回首一望,然而卻未發現端倪。楚狂低眉順眼地向她莞爾一笑,裝著顢頇的模樣,活像一條京巴狗。 第14章 毗婆尸佛 演武場前,霾塵濁日。 方驚愚手持盤鐔戰劍,迎風遠眺。黃沙漫漶,城樓砐硪?;梓龅奶祚防?,一只游隼揮翮而飛,如利刃般劃破風沙。 忽然間,方驚愚想起了那位押在自家院中的與隸,那人也有著游隼般鋒銳的眼眸。那咄咄逼人的戾氣、以及與其全然不搭調的如畫眉眼教他諳熟。一個在心中盤縈已久的疑問再次回響:他究竟是在何處見過那人? 正分神間,刀光忽如噴薄虹影,撲面襲來。風沙里現出一個黑衣老婦的身影,她身形鬼魅,手中持一竹山鐵刀,殺氣四溢。方驚愚打了個激靈,慌忙抽刀劍應對。 老婦暴喝一聲:“慢了!” 刀光似激射紫電,頃刻間刺向方驚愚周身。方驚愚手忙足亂,將鋼刃驟雨一般揮舞,險險接下這一擊。老婦再度揚刀,這回刀如卷霜怒濤,帶著天崩地坼之勢,重重砸在方驚愚交錯的刀劍之上,令他腕骨格格作響。 “弱了!”她喝道。 再一刀劃出,這回卻似兇惡狼獠,咬向方驚愚胸腹。方驚愚的皮rou被劃破,頃刻間血花四濺。 老婦靜靜地收刀,最后道:“鈍了?!?/br> 方驚愚拄刀跪地,驚魂不定。師父已手下留情,若是面對真正的敵手,方才的他早已命喪黃泉。 “驚愚,我不是已三令五申過么?與人接鋒時最忌心猿意馬。到演武場來練刀的這半月,你時?;瓴皇厣?。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何事?” 面對師父的逼問,方驚愚搖了搖頭。他神色淡漠,將心緒掩飾得極好:“弟子不曾分神?!?/br> “扯謊?!崩蠇D嘆息著搖頭,背過身去。演武場中央擺著一張紫檀木描金椅,她在其上盤膝坐下,鎮下一片滾滾風沙。 在醉春園有刺客出沒后的幾日,她便將方驚愚喚到這遺廢的演武場處練刀。這既是懲罰,也是訓導。自他幼時起,她便在此處將他搓揉鍛打,直至將其鑄成一柄鋒芒逼人的利刃。然而這利刃雖有才具,但涉世尚淺,仍需人指撥。 玉印衛忽而嘆道:“驚愚,你真是一段不可雕之朽木。一是意氣用事,竟敢持劍脅迫玉雞衛;二是才薄智淺,天賦遠不及你那過世的兄長,我受靺鞨衛所托,許你拜入我門下,是為了教你給我心頭添堵的么?” 方驚愚并不否認。他確是對玉雞衛拔劍相向過,也確而遠不及那驚才絕艷的兄長方憫圣。 玉印衛道:“罷了,罷了,勤能補拙,往后你當無怠夙夜,爭取于刀術上觸及我踵。若你刀法學得爐火純青,捕得蓬萊頭號要犯‘閻摩羅王’,獲了大功,便能得蓬萊仙宮賞識,獲賜‘仙饌’?!?/br> “‘仙饌’?” 方驚愚抬起頭,訝然發問道,他曾在仙山吏們口里聽過這字眼,那似是一種極高的榮寵。在蓬萊,唯有仙宮中的皇親國胄可修仙法,凝神反觀,養精筑基。傳聞他們信奉雍和大仙,許多人曾得大仙恩賜,享刑天之力、彭祖之壽。 老婦點頭:“是?!绅偂怯汉痛笙少n予蓬萊的玉液瓊漿。大仙曾取仙種一枚,播于蓬萊靈毓之地,那處其后生出甘木,百年結一回仙實,有的仙實服之可讓人魂魄相合,長生久視;有的可令人百脈諸神皆通,筋力無窮;有的可使人得感應大羅天,修得神仙方術?!?/br> “昌意帝在先帝之亂后為撫眾心,便頒布詔令,凡立功卓著者,皆能得仙實所釀的瓊漿一杯,這便是‘仙饌’了。得了‘仙饌’,想必你也能在蓬萊里揚眉吐氣罷?!?/br> 方驚愚默默地點頭。他知道仙山吏們皆為此物而瘋狂,那是比加官進爵更為令人垂涎的賞賜。 他們這些居于底層的仙山吏尚且只能憑rou身搏殺,常有喪命之憂,但服食“仙饌”者已有萬夫不當之力,勇武非凡。 他想了想,發問道:“既然‘仙饌’是這等美物,豈不是進用得愈多,人便愈近似仙人?” “倒也并非如此,‘仙饌’是仙實釀得的瓊漿,之所以要以金波、而非果漿賜予功臣,便是因為此物服食得多了,便會有神智昏昏、命喪黃泉之兇險。常人若飲至第二杯,便多七竅流血而死,雖說如此,這物能帶予你莫大進益,哪怕是冒那兇險也值當?!?/br> 老婦又問,“你還記得玉雞衛出手時的情形么?” 方驚愚說:“記得?!崩浜古肋^他的脊背,他想起白草關外,那魁梧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徒手捏斷自己的刀劍,又想起在醉春園中的那一夜,老者兩指輕輕一彈,竟將四百步開外的刺客彈得骨斷筋折。 “他那可怖的偉力便是自‘仙饌’中得來的,他也是當世飲‘仙饌’最多卻仍不死的一個人?!?/br> 老婦淡淡道。 “驚愚啊,再與你說一事罷,如今的仙山衛皆飲過十樽以上的‘仙饌’,我也是憑此方才得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刀術。尋常人與仙山衛間的天淵之別,全因此而來?!?/br> 緇衣青年點頭。蓬萊便似一座巍巍巨岳,能攀到山尖的只有寥寥幾人,大多人若無“仙饌”,終其一生也只得堪堪攀離山腳。 老婦嘆道:“可惜吶!我雖服用十樽,卻仍夠不上玉雞衛的腳跟,在仙山衛中也僅列第十,貽笑大方?!?/br> “師父您也說我夠不上您的腳跟,依您看,我還要多久才能如您一般揮刀?”方驚愚問。 老婦凝視他半晌,忽而放聲大笑。 方驚愚不曾見過她笑。自他幼時與其相識以來,師父便似一具陳年干尸,目光陰冷,可如今她卻在大笑。 “百年之后罷,方家小子!” 方驚愚卻道:“若不試試,怎知是否要百年?” 老婦看著他,又迸發出一陣大笑,這笑聲比方才更高亢、更尖利。 方驚愚又問:“玉雞衛呢?我和他比又如何?” 玉印衛的笑聲漸息,她伸出手,拈住一枚黃沙。 她對方驚愚道:“你是這粒沙子?!?/br> 她繼而放開手,細沙當即隨風而逝,湮入漫漫沙幕中。 “而玉雞衛便是你眼前的這片塵漠?!?/br> 方驚愚望著那片茫茫沙土,久久無言。 他早已有所察覺,玉雞衛實力深不可測,恐怕是他終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人物。那人服食十余樽“仙饌”,于武學之領悟又比自己深厚許多,他如何能與其匹敵? “不要喪氣,方家小子?!崩蠇D難得地安慰他,神色柔和了稍許?!澳懵犅勥^‘血玉’么?” 方驚愚再度點頭。那是一種人造之玉,有的是將其置入棺槨中,以尸血養潤千年,血氣宛若紅絲,縈貫玉中,便成了尸血玉;有的是將玉縫入肥活羊的腿、狗肚之中,數年后取出,名為羊血玉、狗血玉。 “一直以來,我皆想琢刻一柄玉刀。玉刀乃遠古時的王上之征,有著威權的意緒。我起先收留你,是看中了你那筋弱無骨之軀,欲將玉刀嵌入你的身軀中,溫養出一柄血玉刀?!?/br> 老婦平靜地吐出殘忍的話語,方驚愚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但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時,卻忽而轉了念。我望見了你的眸子,那是孤狼的眼眸。你不適合溫養血玉,因為你是一塊天成的堅鐵。驚愚,你會是我最得意的一位門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