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7節
片刻后,老人斂了笑意?!安?,老夫不會放他們走,即便你出價黃金萬鎰也絕不成。你知道為何么?” 方驚愚冷視著他。 “因為老夫已躋峰造極,何必再聽你這蟻蟲的喁喁細語?方小公子,再努力掙扎罷,等你的劍術超群絕倫,可與老夫并肩之時,屆時我可傾聽你的要求?!庇耠u衛背過身,步伐仿佛能撼天動地,“但在此之前,你所說之話,老夫全無興致去聽?!?/br> “那在下若能在此地取您性命,您就會有興致了么?”青年說。 玉雞衛忽而雙目圓睜,他感到了一股尖銳的殺氣,頃刻間向他的后腦刺來。在他身后,方驚愚霜刃脫鞘,寒光猛厲而出,鋒刃架在他腦后,只消輕輕一按便能破皮見血。 老人笑了。真是愚不可及的年輕人,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奴隸,竟敢對名震海宇的仙山衛動手么? 他并未回頭,而是邁開了步子,聲音喑啞低沉。 “取老夫性命?你還太嫩了?!?/br> 方驚愚一愣,眼看著玉雞衛一步步遠離他的劍鋒,從容鎮定。隨著足音響起,他手里舉著的符禹鐵短劍上忽而漫開細密裂紋,四分五裂,化作齏粉。 與此同時,他腰間所掛的嵌鋼長刀忽而爆出一聲裂響,連刀帶鞘支離破碎。 錦衣老人舉起手,方驚愚驚見其指間拈著一枚鋼片,那是長刀的碎片。玉雞衛雖未回首,可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徒手捏碎了他的刀劍! 一股前所未有的驚遽感襲上方驚愚心頭。玉雞衛呵呵發笑:“老夫別無他長,只有氣力算得不賴。方小公子,是你小看老夫了?!?/br> 老人抬腿離開,輿隸們被重新趕上騾車,虎賁隨著他行進,如拱衛明月的眾星。他的聲音飄蕩在朔風里: “畢竟,就連那位大名鼎鼎的‘閻摩羅王’……” “……也曾不過是老夫府上的一介階下囚?!?/br> ———— 楚狂在做噩夢。 他的夢是黑紅相間的,黑的是落在肌膚上的火炭,紅的是翻卷的血rou。他看到過去的自己匍匐于一位威嚴老者的腳底,像一條飽遭蹂躪的棄犬。廝役手持火印,毫不留情地揪著他的發絲,迫他伸直頸子,guntang的鐵印落了下來,在他頸后留下恥辱的奴印。 他在馬棚里見過仙山衛養的好馬,匹匹四蹄端健,臀上蓋著漂亮的梅花火印,可落在身上的烙印卻是犬紋。他尚不如仙山衛府中的畜牲。 有人對他喊道:“跪下,賤隸!” 接著便是一段仿佛永無止境的笞打,每一鞭都仿佛要將他自背后剖開。他慘叫著向前爬去,撲到地牢的小窗前,抓住鐵欄。窗外是大叢大叢的赤箭花海,艷麗無方,像一片云霞,一直盛開至天際。赤箭花海的盡頭是漆黑的溟海,越過溟海,那里有他一直奢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他想逃離仙山這個囚籠,這是他一輩子的愿望,之死靡它。 噩夢如潮水般退去,楚狂一睜眼,發現自己再度身陷囹圄。 他發覺自己正躺在錦縟之間,四周敞闊,是間大房子。幾個青衣仆侍在旁替他包扎傷口,穿戴衣物,一些戴蓮花冠、著蓮瓣葛緇裙的道姑在門口張望,掩著口吃吃發笑。 楚狂頭昏腦脹,先攤開手腳,作個“大”字,慵懶地開口道,“我這是死了又活了,投胎到了大戶人家?還是被哪個富家千金包養了,做她面首,錦帳風流?” 那些女子們見他醒轉,笑得更歡: “都不是呀,是你被賣到青樓里了!” 第5章 香帷風動 仙山玉雞衛無日將至,醉春園里熱鬧得宛若正月。 一盞盞紗燈掛進廊廡,將園里映得如同白晝。紅倌們穿上廣袖長裙,歡歌曼舞,仿若撲飛胡蝶。 醉春園可謂花街柳巷的個中翹楚,樓館臨鬧市而立,明廊曲檻,珠翠填咽。其間既有艷麗女伶,亦有清秀小唱,執彩而舞,笙歌雜邏,是搢紳戚畹們的銷金窟。 那玉雞衛又是仙山衛里的大人物,一口氣兒吹度過來都能教蓬萊抖三抖。故而妓子們個個搽脂抹粉,盛裝打扮,唯恐污了玉雞衛的眼,在園里落個凄冷下場。 然而縱使群芳如何爭奇斗艷,園中卻有一人興致寥寥。日上三竿,這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口角流涎。 白晃晃的日光烘燙了廊廡,小廝敲著鈴走過來,推開槅扇,將盛著粥飯的木托端進來,喚道:“公子,用早膳了?!?/br> 這小廝話音方落,卻見眼前忽閃過一道陰影。方才那還如爛泥般倒在榻上的人突而像張翼大蝠,敏捷地跳起身,撲向他。小廝嚇了一跳,手上沒把穩,木托掉了下來,然而粥飯卻未翻倒在地,原是那人影伸出兩手,穩穩當當地將兩只碗接在手里,嘴巴一張,把一只從碗里飛出的咸蛋咬在嘴里,不住嚼動。 仔細一瞧,那是個不事邊幅的青年,頭蓬衣亂,松松披著素絹衣,亂發下只露出一只左眼,目光慵懶而頹喪,如一片死灰。小廝有些頭疼,這人是前些日子賣進園里來的相公,臉巴子雖生得好看,卻怪僻難近,也不知鴇母是瞧中了其哪一點。 他回憶起這青年方被捉到樓里來的模樣,被破蒲席卷著,渾身是傷,血溻濕了桐油板。他也替這人包扎過,看到了這青年的一副虎豹似的矯健卻精瘦的身軀,還有其上斑斑駁駁、密如星點的傷痕。 想到這處,小廝心里卻軟下來了。興許這也是個可憐人家,身上的傷不知是被哪戶火燥的大老爺打出來的。 他正低身撿著木托,卻聽那人口齒不清地說了一聲: “多謝?!?/br> “你會說話?”小廝驚奇地抬頭,問。 “他娘的,我只是瘋子,不是啞巴?!蹦侨说?,低頭呼嚕呼嚕喝起了稀粥,也不用筷子,用手抓著腌紫花菘吃。他吃得急,白粥粘在鼻尖上,像一只餓犬。 小廝看得好奇,索性坐下來靠近他。陽光像金屑,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的眉眼間,更襯得其明艷動人。小廝叩問: “你叫什么名字?” “楚狂?!?/br> “啊呀呀,這名兒不好?!毙P慌忙擺手,“太傲氣了,常來樓里的老爺們不喜歡,鴇母沒替你新取一個?叫鳳兒、蓮兒甚的?!?/br> 楚狂斜了他一眼,將粥喝罷。舌頭如抹布似的,在碗底旋了幾旋,將碗舐得明鏡也似。 小廝又大著膽子問:“你以前是哪兒的人?” “不記得了?!?/br> “我瞧鴇母頗看重你,你身上又有傷,你不會是大戶人家里出來的逃奴罷!” 楚狂轉著腦袋,想了想自己那段慘無天日的過往,惜字如金地道,“算是?!?/br> 小廝滿意地點點頭,滿足于自己的揣猜。此人約莫是個被東家打殺的廝役,走投無路,方才到這地來做些皮rou生意。因是富厚人家出來的下仆,大抵身價也不錯。不過在花柳巷子之中,醉春園也算得個上等來處,不少私窠子淪落在外,風餐露宿,醉春園于他們而言便似天上宮閣。 “那……你今年幾歲了?”小廝又好奇地問。 “記不清了,大抵已過了弱冠罷?!?/br> “那有些齒長了!這園里的公子還是十三四歲的多,過了加冠之歲,身形長開,添了髭須,恩客老爺便瞧不上了?!毙P打量著楚狂,道,“不過你臉蛋生得年弱,咱們園里要接的那位貴客也愛你這樣手腳結實的,你倒不愁失落了飯碗?!?/br> 楚狂將菘菜抓著吃完了,又叼著碗將醬汁一滴不剩地吃凈,才鼓著腮幫子問道:“貴客?” “是呀,那可是哪怕在仙山衛里也能排上第二的大人物——”小廝歡欣地道,臉紅得似害了病,“玉雞衛大人!” 楚狂嘴里叼著的碗忽而掉下來了,碎瓷像煙花綻裂了一地。 眾所周知,仙山衛現有十位,鎮守蓬萊等五座仙山。先皇白帝乃一位暴君,橫征暴斂,窮兵黷武。白帝曾于鎮海門鳴鼓出征,可卻探得蓬萊之外風雪大盛,癘疫橫行。于是白帝在鎮海門外設下重重仙關,班師回朝后頒布禁令,命令除卻派駐于外的十位仙山衛之外,天下黔首皆不可出蓬萊。 而這十位仙山衛曾得先帝賞鎮國寶玉十枚,那寶玉分別名喚天符、玉雞、谷璧、白環、碧寶、如意、靺鞨、瑯玕、玉玦、玉印,后來這寶玉的名兒也成了這十位仙山衛的別名。由于白帝無道,民憤如潮,其弟弒君踐阼,卻將這名號延續了下來,擇勇毅者任之。時至今日,仙山衛仍是天下最朅勇之人方可抵達的頂巔。 玉雞衛便是這仙山衛里的魁首,在他之上本有一位“天符衛”,是曾隨先帝出征的重臣,可早已身死溟海。故而玉雞衛這老兒倒成了仙山衛的渠魁,權伸萬人之上。 那老人有一雙鐵掌,刀槍不懼,水火不侵,能輕易扭碎人頭頸,折斷人肢軀。傳聞他力大無窮,可徒手搬山改道。又傳聞他陽氣極盛,可夜御十數人,男女不忌,自他床榻上滾下來的紅倌多半會折去半條命。因而這老兒頗愛年輕體健的男子,至少他們被睡一夜尚不會被奪去性命。 楚狂曾在他府上當一條低賤的家犬,對此人的秉性甚是諳熟。 也正因如此,他明白這老人有多可怖。玉雞衛是在他心頭一抹揮之不去的夢魘,在他心上刻下了累累瘡疤。 “帶我去見他!”楚狂忽而改了先前那漫不經心的神色,齜起銀牙,眼鋒兇惡地掠過那小廝的臉龐。 他一覺醒來,竟發現自己被賣進了花街柳巷,可這還不算,賣他的人看到了他頸后的玉雞衛的奴印,竟欲將他送回老東家手里,討玉雞衛歡心。 小廝被他的怒意嚇了一跳,腿腳篩糠似的抖抖索索,“玉雞衛大人還未光臨敝園呢!” “他還未到,那我便去找他?!背耱v地站起,煞氣盈天,用腳尖踢了踢小廝,“喂,他在哪里,給我帶路?!?/br> 可他未走得幾步,忽而被絆倒了。垂頭一看,方才發覺腳踝上縛了一條鐵鏈子。 小廝爬起來,仆了仆衣上的塵灰,笑容里略帶幾分陰險,“公子,鴇母可是花了大價錢將你買下來的,她瞧中了你,欲投玉雞衛大人所好,將你獻予他,怎會輕易放你出籠?” 楚狂用力扯了一會兒鐵鏈,發覺確是掙不開,遂翻著白眼,一屁股坐下,“為什么是我?尋個腦筋正常的人去不好么?” “因為你身板結實,是玉雞衛大人好的那口。何況他老人家來園里一次,便要折上不少咱們這里的姑娘、公子,咱們這里的人手短極啦!”小廝雖隱隱瞧出他的瘋癲,卻也不放心上,嘿嘿笑道?!安贿^嘛,你不知道這里的規矩也不打緊,鴇母說了,讓你在這兒接上幾個客,倒也懂得人事了,到時再讓你去伏侍玉雞衛大人?!?/br> 楚狂反而笑了,神色陰鷙,仿佛一匹惡狼?!斑@么說,我能見到他,是罷?” “是啊?!?/br> “那還等什么?既然要我接客,便趕快把人攆過來?!?/br> 楚狂翻身倒在榻上,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地揮著手道: “我趕著見玉雞衛那老兒呢?!?/br> ———— 半月后,靈砂巷里。 雖是深冬,這狹里頭尾卻人煙輻湊,荷酒販鬻的挑夫往來不絕。然而正在這巷里,幾個人影纏斗作一團,打得熱火朝天。 一枚拳頭狠狠砸在一位文弱書生的臉上,那人摔了出去,像一只轱轆般在地上轉了幾圈。 打他的人是一個生得膀闊腰圓的小少爺,著一件錦地釘線繡衣,小眼拱鼻,臉生得似亂犁過的田。那小少爺從書生懷里摸出一只小錢囊,打開一看,便啐了他一口,“只這些錢?入你娘的,我先前不是與你說了,要你帶夠錢來么?你不帶來,老子今日怎么去打茶圍?” 書生畏畏縮縮地爬起來,他身上雖著一件成色好的花卉紋絹衣,背后卻疊著一個個補丁。他叫鄭得利,是鄭家老幺,鄭家世代皆在蓬萊天文院里吃朝俸,他爹本是蓬萊天文院提點,可因觀天編歷時出了差錯被貶,鄭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也跟著受了牽連,遭人白眼。 而眼前那奪他銀錢的小少爺是陶家的公子,仗著世代簪纓,家中乃高門望戶,拿他作狗踢打使喚。 “我……我家里的余銀不多,日子過得拘謹,實是沒什么錢了……”鄭得利口吃著說。 “沒錢不會去掙么?”陶少爺獰笑,豎毛豪豬一般,“去破墻后脫凈衣衫,被丐子攮一次屁股,還能掙七文錢!” 鄭得利掙扎著想爬起來,陶少爺兩條粗眉一挑,猛踢向他膝頭,教鄭得利摔了個狗啃泥?!拔医心闫饋砹嗣??拿個破缽碗討夠了本少爺用的賽茶錢再爬起來罷,慫蛋,孬種!” 陶少爺的伴當上前,鞋履雨點似的落在鄭得利身上。鄭得利被打得鼻青臉腫,一張臉繪遍沙綠石脂似的,五顏六色。 待陶少爺走了,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趿拉著步子回寓。 一壁走,鄭得利一壁咬著牙,不讓眼淚留下來,他的性子軟得似水,不愛與人紛爭,反倒成了被街中惡棍們欺侮的一塊肥rou。 忍一忍就好了。他對自己說。至今為止,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走回鄭府,他看到一個身影倚在掉漆的金柱門邊,抽搭搭地哭泣,身子顫抖著,像風里的枯葉。 鄭得利快步走過去,卻發覺那是府中的女使小鳳。 “小鳳,你怎在這兒?” 小鳳抬起臉來,那明珠似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漣漣水霧,白皙的臉盤兒上爬滿淚痕,鄭得利才驚見她衣衫不整。 “公子!”小鳳一下忍不住,掩面大哭,“今兒早些時候,我去街里買些針線,正撞見陶家少爺。他們拖我入轎里,到了一個僻靜地里糟蹋了我!” 鄭得利如遭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