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節
“‘閻摩羅王’會自投羅網?!?/br> ———— 二珠村前白雪飄飖。 村口停著一架大騾車,車上鋪滿谷草,然而車板下卻有一片夾層,里頭擠著許多臟污的輿隸。 輿隸們多半著一件薄葛布衣,瑟索而不安地擠在一起,他們的手腳被鎖鏈相連,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轉著,如受驚的鹿。 他們是違背了仙山律令之人。蓬萊有規定,若是擅闖鎮海門、欲渡溟海去往仙山之外的人皆會被捉住,打上奴隸的烙印。自此,他們便不再為人,而是賤蟲。蓬萊人給他們取了個名兒,叫“走rou”。 駕車的是蓬萊仙山的質人,專事買賣奴仆一事,與尋常的監管貨價的官不同,會隨車押著奴隸。此時他正下車沽酒,幾個兇神惡煞的仙山吏正圍著車看守打轉。 頂棚忽而輕輕響了一聲,一線天光泄進來。有人撥開蓬草,從上方跌落至騾車底,引起輿隸們的連連驚叫。 “怎么回事?”大腹便便的質人提著酒壺沖回車邊,抓了馬箠,怒沖沖喝道。仙山吏們取下車軫,開了木板一瞧,只見有一人跌落在輿隸們的中央,血氣濃厚,撲鼻而來。 “他……他突然跌下來的……”有輿隸結結巴巴道。 可還未等他說完,質人便揚鞭打來,兩撇鼠須一抖一抖,怒喝道:“許你說話了么?閉上你的臭嘴!” 兩個仙山吏上前,將那血淋淋的人影拖出車外。有人說:“近來白草關布防甚嚴,這人不會是個乘隙鉆入車中的逃犯罷?” “不,興許只是個掙脫了鐐銬的奴隸,在車中同別人大打出手,方才弄得一身狼藉?!辟|人嗬嗬笑著,上前一步,撥開那人的發絲。那人的頸后打了犬紋火印,四周有時夜紋樣,那是奴隸的印記,看起來已被烙下許久。 “玉雞衛大人的奴印……”質人喃喃道。 他費勁地彎身,揪起那人的額發,望清了其容顏。臉頰蒼白著,眉眼雋朗而鋒利,如崚嶒的行筆。撥開他的眼皮,質人望見了一只重瞳,透著血光,宛若紅玉。 那青年昏迷不醒,血蛇在他身下蜿蜒爬行。 “是只好貨,能賣大價錢?!辟|人的目光如蟲螫般在那人臉上流連,喃喃道。 一旁的仙山吏磕巴道:“您莫非真看中了他么?可、可是……若他真是逃犯,被白草關閽人查出該怎么辦?” “怕什么,咱們有昌意帝金字牌在手,料他們也不敢檢點車中人物!”質人站起身來,撫須而笑,“玉雞衛大人不日便會親臨蓬萊,他老人家好鶯花事業,尤愛臉蛋兒白凈、身板結實的美色,眼下醉春園正憂悶如何為他治宴。此人既有他的奴印,便當物歸原主,也恰能討大人的歡心。何況,若送至武藝巔峰造極的玉雞衛大人跟前,還愁此人能逃么?” 小雪簌簌飄落,像蝶子一般棲落那昏迷青年的面龐,柔和了其眉眼。 質人接過一旁廝役遞來的香色綢帕子,擦了擦手,扭頭走開,吩咐道。 “將他賣至醉春園罷,那兒正缺侍奉人的妓子?!?/br> 第4章 玉雞聲近 白草關外素雪紛紛。 關外人頭攢動,閽人們面容沉肅,仔細查著入城者的路引文牒。士卒持著英山鐵樸刀,殺氣森然。白草城關猶如虎口,他們好似利齒,隨時等候著咬斷疑兇喉頸。 方驚愚抱手站于門邊,神色沉冷澹凈,目光卻如利刀,削過每一個入關之人的面龐。 他在這兒守了數日,就是在候著“閻魔羅王”尋上門來。他的預感通常不會錯,而他也有預感,“閻魔羅王”會是他生平中遇到過的最棘手的一位勁敵。 人群如蟻列,慢慢地向前。一輛載著谷草的大騾車骨碌碌駕來,閽人們喝道:“止步,下車!” 車把式和一個著繡裳的胖子下了騾車,幾位黑衣仙山吏也隨之跳下。那胖子諂媚地笑了笑,拿了牙牌遞與閽人們看,道:“咱們是公差,運些谷草去春生門,那邊時刻難容,諸位大人行個方便,讓咱們先行可好?” 閽人查過牙牌無誤,剛想揮手放行,方驚愚卻邁前一步,淡淡喝一聲: “慢著?!?/br> 那胖子的笑容凝住了,兩條瞇細的眼縫望向這帶刀的緇衣青年。 方驚愚拾起一枚野干草,在指間捻了捻,道:“這干草在收割時被雨淋過了罷,都已生了霉斑。用這樣的草飼馬,豈不是會將馬喂死?” 那胖子不想會被攔住,滿面是汗,訕笑道:“不勞大人費心,僅有幾根生了霉,其余的皆好好的?!?/br> 方驚愚將那野干草放回車上,圍著車走了一圈,忽用刀鞘敲了敲車輿,側耳細聽回音。過了片刻,他對胖子道:“讓車里的人全部下來?!?/br> “要誰下來?”那胖子還欲裝傻充楞。 “四壁有回音,這車有夾層。底層有人的雜亂呼吸聲,且不止一人。你說還能有誰?”方驚愚說,拔刀出鞘,將刃片放在胖子頸側?!澳闳舨唤兴麄兿聛?,我便只得讓你的腦袋自脖子上滾下來了?!?/br> 胖子嚇得屁滾尿流,卻依然強撐一份體面。他連連打揖,壓著聲兒道:“大人,小的再不敢欺瞞您!小的實是買賣奴仆的質人官,這車里都是要賣去城中、供仙山衛差遣的奴仆!” 他又從懷里摸出一只金牌,那是昌意帝所賜的物件,平日不輕易示人。質人將金牌摸在手里,脊梁骨也硬了些,口氣放大: “何況,您瞧,這是圣上所賜金牌,有此令在,我等在蓬萊之內應是通行無阻!” 誰知說罷這話,眼前便有一道白光閃過。質人目瞪口哆地看著手里的金牌斷作兩截,那緇衣青年一刀斬斷金牌,冷淡地收刀入鞘。 青年道:“現在沒法通行無阻了?!?/br> 質人腿腳打抖,一是為方才那精妙絕倫的刀術,二是對這青年的身份產生了懷疑。連昌意帝金牌都敢破的人,倒究是哪位皇親國胄? “我再說一回,如今不是官賣的時節,你這是私下回易,要犯死罪。把人都押解下來!”方驚愚兀然瞪眼,喝道。 他這一聲冷喝宛若援桴猛擊,重重撞在那肥胖質人心頭。質人顫了半晌,眼前的這青年雖看不出官階,卻有種天成的威勢。質人的滿腹氣勢頓時消解,于是慌忙吩咐隨行的仙山吏道:“快、快,把人都攆下來!” 片刻后,輿隸們自騾車上被攆下,東倒西歪地站在一塊兒。方驚愚和閽人們走過去,一個個查驗,其中沒有和那“閻摩羅王”相仿之人?!白遰ou”們的手腳細得如柴火棍,在寒風里打戰,神情可憐極了。方驚愚看著他們,臉上恬然無波。 那肥滾滾的質人又搓著手湊過來了,媚笑著道:“大人,查得差不多了罷?仙山衛大人要人要得急,咱們可沒法在這里遲延時辰……” “是哪位仙山衛要的人?”方驚愚忽問道。 “是……是玉雞衛大人?!?/br> 方驚愚眉頭緊蹙,玉雞衛在仙山衛中位居第二,是個威震寰宇的人物,憑自己一介螻蟻,確是極難與其抗衡。但他仍不死心,轉頭走向騾車,執綏躍上。 撥了撥干松松的草堆,他忽看見草堆里露出一角蒲席。方驚愚回頭叫來質人,問道:“這是什么?” 質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驚恐,他不住地用絹巾揩抹著汗,抿口不言。 方驚愚叫來幾位門吏,將草堆撥開,露出一卷帶血的蒲席。用刀劃開束著蒲席的繩子,一個血淋淋的人影滾了出來。 “說,這是怎么回事?”方驚愚斜睨質人一眼,口氣猶墜冰窟。 他蹲下來,用刀鞘撥弄那鮮血淋漓的人影,那是個遍體鱗傷、手腳被縛的青年,胸口微微起伏著,似還有氣。青年被血臟污了面龐,看不清容顏,會是先前與他交手的那位“閻魔羅王”么? 質人汗出如漿,在一旁訕笑道:“這、這是一位不聽咱們管教的逃奴,性子劣了些,三番二次抗命。咱們不得已,方才對他上了些刑。別看他傷得似重,其實不過僅些皮rou傷,過幾日便好……” “那為何用蒲席裹了他,將他藏身此地?” “唉,這不是怕污了諸位大人的眼么?他若是待在下層,那血會污了車板,同與隸們悶在一塊兒,定準會發臭,又易生疫??!”質人冷汗涔涔,討好地笑道。 方驚愚悶聲不響,將那人翻過身來。他想起先前他與“閻魔羅王”的幾度交鋒,只要看看此人肩頭是否有劍創,就能辨別這人是否是自己要找的那個魔頭。 他用刀鞘挑開這人衣襟,卻眼瞳一縮。胸前被馬箠留下的傷口縱橫,肩頭皮rou幾近被打爛,看不出是否留有劍創。那質人打著顫,還欲開口,緇衣青年卻已站起身,清清冷冷地問道: “你們這一車奴仆要多少錢?” “什、什么?” 方驚愚道:“我來出錢,將你們這一車與隸買下來?!?/br> 與隸們遲鈍的眼里忽而泛出蒙蒙亮的光,他們面面相覷。一旁看著的白草關門吏們皆暗自苦笑,方驚愚這小子又善心大作了。瞧他那一疊疊補丁的披風,便知這廝手里從無余俸,微薄的薪俸都拿去辦了善事。 “大人,這、這可是玉雞衛大人要的‘走rou’,他老人家不日便至,醉春園正愁煩沒人伺候他呢!” “玉雞衛又如何?”方驚愚冷冷道,“哪怕是十位仙山衛齊來,我也不懼?!?/br>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而自身后響起,宛若驚雷。 “噢,是么?真是后生可畏!” 剎那間,方驚愚渾身狂震,如遭晴空霹靂,回過頭去,卻見一位老者正遙遙走來。 那老者身長九尺,熊肩虎背,蜂目豺聲,陰影灑下來,身影重如山岳。他著金紵絲衣,衣上有五彩雉紋,腰間系一乳白玉佩,大目尖喙,是一只玉雞。在他身后,虎賁連綿,雪塵大起。 頃刻間,一種可怖的冱凍仿佛籠罩了白草關。所有門吏與過關行人像被打折了膝蓋,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顫聲高呼: “恭迎玉雞衛!” 風雪蔽日,一片肅殺。在一片死寂里,玉雞衛猶如楔樁,巍然削挺。無數脊背彎拱在他腳邊,他邁步走來,步聲沉穩撼地,似鏗鍧鐘鼓。 這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仙山衛。眾人觳觫著,將額深深埋入雪里。 然而此時除卻玉雞衛之外,仍有一人昂首挺立,身姿如凌霜修竹。 玉雞衛緩步走來,溝壑遍布的臉龐上嵌著一雙熛火似的厲眼。老人看向那持刀而立的緇衣青年,年歲尚輕,著一件補裰過數回的單薄披風,足見其貧窶。然而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如蟄伏的虎狼。 玉雞衛笑了。 “小兄弟,老夫聽你口氣頗大,心氣甚高,是個難遇之才?!彼_口,回聲震得石壁嗡嗡作響?!安恢阈丈趺??高就何處?” “在下方驚愚,不過一介嵎夷捕吏?!?/br> 質人躬身打顫,伏在雪地里咬牙切齒。他沒想到那小子品級低微,還這般傲氣昂然,敢詐諼自己! “姓方?”玉雞衛瞇眼,“瑯玕衛方懷賢是你什么人?” “曾是家父,如今不是了?!?/br> “呵呵,不榖昔年曾造訪方府,知曉瑯玕衛犯下大過,引咎而退,家下卻有一子乃不世出之英才,后來那兒曹棄家而去。那莫非就是你么?” “約莫正是在下?!?/br> “而這位英才如今欲截老夫要的人,是怎地一回事?” 腳邊跪落的人群皆屏住了呼吸。玉雞衛口氣雖聽似親和,卻威壓十足,而這青年不過是尋常視之,從容裕如。一問一答,好似交戟來回。 方驚愚沉默片刻,開口道:“敢問大人,您需這些奴隸,究竟是為何事?” “也不為什么,不過是要他們來做墊腳的凳兒,可觀玩的瓶兒?!崩险邠嶂?,若有所思,忽而陰沉沉一笑,“還有,可騎坐的椅兒?!?/br> 方驚愚心中一涼,余光瞥向那群抖抖索索的與隸。他方才看過,這些“走rou”面龐雖臟污,卻生得眉眼清秀。他也曾聽聞,玉雞衛好男風,府上嬖童百人,是個色中餓鬼。 他沉默著,卻忽覺臉上一涼,不知何時,玉雞衛粗礪的指腹已似蛇一般爬到了他的頰上。 “方小公子,你這張臉也生得頗不錯,像老夫的一位故人,”玉雞衛低低笑道,眼里射出貪婪的光,“也甚合老夫的意?!?/br> 一陣惡寒攀上方驚愚的脊背,他不著痕跡地偏頭避開,揖道:“多謝大人抬愛,驚愚雖薪小祿薄,卻仍能茍延此命,尚不必往府上謀差?!?/br> 老人哈哈大笑,卻未放手?!澳欠叫」佑秩绾巫飨??你將這些‘走rou’買下,莫非也是要拿去暖床么?” “不?!狈襟@愚冰冷地道,“我會放他們走?!?/br> “走?蓬萊風雪交爭,天寒地凍,你放他們走,他們能在何處乞得身衣口食?” “天大地大,何處不可為家?寧做凍死骨,強似籠中雀?!?/br> 玉雞衛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風雪里,緇衣青年依舊神色平靜無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