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1970(29)
李良宵說不難過是假的。 這一個月相處下來,王許更符合她心目中哥哥的形象。他看似沒心沒肺、插科打諢沒個正形,可偏偏總在她被系統任務壓得喘不過氣、心情跌入谷底時,用不著調的笑話給予情緒價值。 趙延鋒更不必說。雪林里伐木時的默默托舉,營地生活中潤物細無聲的關照,撇開某些莫名舉動,他就像個誨人不倦的師父,指導的同時,還得幫著處理生活上的難題。 若非有他們一路相助與指點,那伐木任務,絕不會如此順遂。 眼下要分開,就她這九死一生的處境,不知此生是否還有再見的機會。 張小蘭看著三人間彌漫的沉重氣氛,心里也跟著發堵。實在不明白,這不過是暫時的離別,怎么就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她強打起精神,試圖緩和氣氛:“咋啦?一個個苦大仇深拉著張臉?都是一個兵團的兄弟姐妹,天南地北聚到北荒是緣分。要真有心,等任務結束,回七連、八連,或者去地區,總還是能見著的呀!” 王許立即順坡下驢,違心地大聲附和:“對呀!對呀!小蘭班長說得對!瞧你沉張臉,都快趕上我們延鋒了,咋地,就這么舍不得你許哥呀?”他故意用肩膀撞了撞趙延鋒,試圖活躍氣氛。 李良宵沒說話,只是癟了癟嘴,猛地別過臉去,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眼里打轉的淚花。 王許瞧見她那強忍淚意的側臉,頓時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湊過去:“哎喲!我的好明月,祖宗誒!你可別哭呀!你這一哭,我心都碎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趙延鋒,聲音都帶了點急,“延鋒,你看這……要不……我遲點回去?”那語氣,竟真帶了幾分猶豫。 張小蘭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替李良宵抹眼淚,指尖剛動,卻見趙延鋒已經搶先一步。 他從棉襖內袋里抽出條迭得方正的帕子,遞了過去。自從那次李良宵修油鋸蹭了滿臉油污后,他身上就總會備著這么一條干凈帕子,帶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北荒松林般冷冽又沉穩的雪松氣息。 相處這些日子,大家多少摸清了李良宵的性子。 她努力、聰明、懂事,骨子里卻透著一股要強到近乎執拗的狠勁兒,輕易不肯向人展露真實的脆弱。 她習慣把真實的情緒藏在禮貌疏離的外殼下,別人走不進去,她自己也似乎困在里面??梢坏┧蚰懔髀冻稣鎸嵉淖约?,那便是她真正接納了你,把你劃進了“自己人”的圈子。 王許聲音放得更輕了,帶著哄勸:“明月,別難過了。這樣,咱們去相館照相留念好不好?等你想咱們了,就把照片掏出來看看。許哥保證,照片洗出來,一定把我最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一面給你留著?!?/br> “你們倆的事耽誤不得,該早點去?!崩盍枷檬峙猎诎戳税囱劬?,聲音悶悶的:“這地風大,沙子進眼睛了?!?/br> 付了飯錢,王許拽住收拾碗筷的服務員,遞了支煙:“大兄弟,問個事兒,這縣城除了國營照相館,還有沒私營的?” 服務員叼著煙斜睨他:“你開啥玩笑呢?這年頭啥不是公家的?” “咱是兵團的,”王許壓低聲音,指了指李良宵幾人,“革命戰友,過些天要分別了,想拍張照留個念想??蓢鵂I相館那效率,少說等一個月,咱想兩三天就拿到?!?/br> 服務員眼睛一轉,目光在李良宵身上打了個圈,忽然湊近了些,神秘兮兮地笑:“這不巧了!相館照相的師傅是我二舅。只要這姑娘肯給相館拍幾組樣板照,你再報我劉建軍的名字,一周之內拿相片,保準沒問題?!?/br> 照相館藏在縣城主街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年月,照相對普通老百姓來說還是件稀罕事,來的多是追逐新鮮的年輕人,或是有些家底的人家。 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顯影藥水、陳年木頭和灰塵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室內光線比外面更暗,一盞蒙著灰塵的白熾燈懸在屋頂,勉強照亮一方天地。 墻上掛著幾幅泛黃的樣板照:穿軍裝的男女并肩而立,背景是“農業學大寨”的標語;戴紅領巾的孩子舉著語錄,笑得露出豁牙。 最里頭的黑布罩著一臺老式座機相機,鏡頭像只圓睜的眼,對著屋子中央的紅絨布布景。 照相的老師傅正用麂皮擦鏡頭,抬頭瞧見李良宵,眼睛倏地亮了——這姑娘眉眼精絕,皮膚在北荒的寒風里竟還白里透紅,活像朵綻在雪峰之巔的青蓮。再瞥見趙延鋒,老師傅更樂了,這小伙子身姿板正,眉眼冷峻,往那兒一站,自帶股凜然英氣。 王許上前,堆著笑報了飯館服務員“劉建軍”的名字,又說明了來意。 劉建軍是我外甥!”老師傅驚喜地一拍大腿,他直指李良宵和趙延鋒;“只要這倆娃配合我拍幾張樣片,別說兩三天拿相片,加急費都免了!” 眾人趕緊整理著裝。張小蘭幫李良宵把帽子扶正,趙延鋒拽了拽棉襖下擺,王許則偷偷把頭發揉得更蓬松些。 “先拍集體照!”老師傅搬來木凳,“后邊倆小伙站著,前邊倆姑娘蹲下!” 趙延鋒和王許往后退了半步,肩并肩站定。李良宵和張小蘭蹲在前頭,冰涼的地面透過棉褲往上滲。趙延鋒卻忍不住嘴角微勾——王許正偷偷往他身后縮,腳尖踮著,想顯得自己高點。 “咔嚓!”鎂光燈驟然亮起,帶起一團硫磺味的白煙,瞬間將四人的身影定格在底片上。 接著拍三人照。李良宵站中間,王許往她左邊一靠,胳膊差點搭到她肩上,被趙延鋒不動聲色地撞開。趙延鋒站在右邊,離李良宵半尺遠,卻在老師傅喊“靠近點”時,極輕微地往她那邊傾了傾身。 “明月……”張小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祈求,“能……能跟我單獨照一張嗎?” 這一個月來,張小蘭小心翼翼的靠近、欲言又止的關切、以及那直白得近乎灼熱的目光,李良宵再遲鈍也能感覺得到。只是,對于這份異常的情愫,她只能裝作渾然不知。 此刻看著張小蘭懇切的眼神,李良宵沉默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好?!?/br> 兩人并肩站在紅絨布前,張小蘭挨得李良宵極近,手臂幾乎貼在一起。她努力挺直背,綻放出羞澀又滿足的笑容。李良宵則站得筆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隨后,李良宵又單獨和王許照了一張。王許收斂了嬉皮笑臉,站得端正了些,看向鏡頭的眼神里帶著少有的認真和不舍。 最后,老師傅從里屋翻出兩套軍裝,遞過來:“換這個試試,今年新到的樣式,拍出來精神?!?/br> 軍裝是的確良的,洗得泛白,卻漿得筆挺。李良宵換上時,腰帶系得緊了些,襯得腰肢更細;趙延鋒穿上則像量身定做,肩章雖舊,卻襯得他眉眼愈發銳利。 “嘖,比制片廠的演員還??!”老師傅咂著嘴,忽然湊近趙延鋒,壓低聲音,“要不……拍張結婚照?就當給相館添張新片,保準好看!” 李良宵正理著軍衣領子,聞言隨口應:“行啊?!?/br> 趙延鋒卻像被燙到似的,猛地抬頭,耳梢瞬間爬滿紅,連呼吸都急了半拍。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老師傅推著往布景前站:“愣著干啥?姑娘都沒害羞,你個小伙子害啥臊!” “趙班長,你臉咋紅了?凍著了?”王許故意大聲問,被趙延鋒一記凌厲的眼刀瞪了回去。 張小蘭別過臉去,眼角微微泛紅,指尖用力掐著棉襖袖口,指節都泛了白。 李良宵還以為趙延鋒是抹不開面子,主動往他身邊站了站:“快點拍吧,拍完好趕路?!?/br> 趙延鋒深吸一口氣,慢慢抬起胳膊,輕輕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很燙,隔著軍裝布料,李良宵都能感覺到那熱度。 “看鏡頭!笑一個!” 李良宵抬頭,正對上趙延鋒的眼。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片陰影,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慌亂,像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了現行的大狗。 “咔嚓!” 鎂光燈再亮時,李良宵好像聽見趙延鋒的心跳聲,咚咚咚,比紅松轟然倒地時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