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渣男友(五)
清晨的涼意悄悄覆上旺角空曠的街道。 謝忱坐起身,鐵架床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沉默地穿上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套上那件半舊的黑色皮夾克,拉鏈齒咬合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床上的人蜷縮著,背對著他,薄毯勾勒出單薄起伏的曲線,烏黑的發絲鋪散在洗得發白的枕頭上。 “晚上我會早點回來?!?/br> 他的聲音砸在凝滯的空氣里,沒有回音。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角落那個塞得滿滿當當的冰箱,冰箱頂上放著一臺嶄新的十四寸彩電。 逼仄的空間被這些新添的物件撐得更加擁擠,幾乎沒了轉身的余地。 “冰箱里有牛奶,記得喝?!彼终f。 床上的人影紋絲不動,好像沉在另一個沒有聲響的世界里。 謝忱喉結滾動,強迫自己轉開視線。 這樣就很好,他對自己說,錢在慢慢積攢,東西在一樣樣添置。 很快,很快就能離開這個發霉的籠子,搬到有陽光的新家。 那時,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不敢去想那背影此刻的感受,不敢去碰觸那潭死水般的沉默。 現在,只需要往前走。 他拉開門,老舊合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隨后是門栓落下的一聲輕響。 門隔絕了屋內凝滯的空氣,也隔絕了床上那個無聲的背影。 -------- 夏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旺角街頭,驅散了清晨最后一絲涼意,空氣重新變得粘稠。 謝忱和阿祥并肩走在熙攘的人行道上。 阿祥穿著花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粗糲的金鏈子,嘴里叼著根牙簽,步伐帶著一種無所事事的囂張。 “喂,阿忱!”阿祥用胳膊肘捅了捅謝忱,擠眉弄眼,“華哥那邊最近都在傳你威水史??!夠狠,夠辣!他托我遞個話,問你有沒有興趣跳槽過去撈世界?”他湊近些,壓低聲音,“不過講真,大佬只能跟一個,腳踩兩條船,小心翻船淹死??!” 謝忱雙手插在皮夾克口袋里,目光平視前方,掠過街邊花花綠綠的霓虹招牌和擁擠的茶餐廳門口。 “我知?!彼曇魶]什么起伏,“暫時跟著豪哥,挺好?!?/br> 街角魚蛋檔飄來咖喱的辛辣香氣,混雜著汽車尾氣,形成一股獨特的城市味道。 一個穿著緊身短裙、踩著細高跟的年輕女人迎面走來,波浪卷發隨著步伐晃動。 阿祥眼睛一亮,吹了聲尖銳的口哨,身體斜斜地擋在路中間:“哇,靚女!趕時間???留個電話,得閑飲茶啦!” 女人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腳步加快,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著怒氣,迅速繞過他們。 “切,不識貨?!卑⑾檫粞篮?,渾不在意地嘿嘿笑著。 他轉頭撞了撞謝忱的肩膀,臉上堆起曖昧的笑容:“喂,阿忱,收完數,要不要去砵蘭街‘松松骨’?新開張那家,聽說手法一流哦!” 他刻意壓低聲音,眼神里閃著暗示,“反正弟妹在家乖乖的,又不會飛走,放松下嘛,男人老狗,憋壞就唔好咯!” 話音未落,謝忱猛地側身,皮靴的硬底不輕不重地踹在阿祥的屁股上。 “滾一邊去!” 阿祥踉蹌一步,揉著屁股,夸張地呲牙咧嘴:“哇!要不要這么大力??!開個玩笑而已嘛!阿妹那么乖,又不會跑……” 他嘟囔著,看到謝忱沉下去的臉色,后面的話自動咽了回去,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老實跟在了后面。 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臟污的地面上,一前一后,沉默地向前移動。 -------- 傍晚時分,旺角街頭的霓虹燈爭先恐后地亮了起來,匯成一條流淌的光河。 金輝夜總會巨大的霓虹招牌閃爍著俗艷的桃紅色光芒,“金輝”兩個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門口穿著高開叉旗袍的女招待妝容艷麗,看見謝忱走近,立刻挺直腰身,拋來媚眼,紅唇微啟。 謝忱目不斜視,徑直從她們中間穿過。 厚重的隔音門一推開,震耳欲聾的電子樂聲浪夾雜著劣質香水、酒精、煙草和汗液的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將人吞沒。 昏暗閃爍的彩燈下,人影晃動,舞池里肢體糾纏,一片光怪陸離的混沌。 一個穿著黑色馬甲、耳朵上別著耳麥的侍應生立刻迎上來,臉上堆著恭敬:“忱哥,老大在‘牡丹廳’等你?!?/br> 穿過喧囂的舞池和擁擠的卡座,推開“牡丹廳”厚重的包間門。 煙霧濃得幾乎凝成固體,嗆人的香煙味混雜著濃烈的酒氣。 幾個穿著花哨的男人圍著牌桌,吆五喝六,牌摔得啪啪響。 每人身邊都偎依著一個衣著暴露、濃妝艷抹的女人,嬌笑聲此起彼伏。 陳豪大馬金刀地坐在正中的真皮長沙發上,一身夸張的豹紋西裝,脖子上粗大的金鏈子沉甸甸地墜著。 他叼著一根粗壯的雪茄,煙霧繚繞中,臉上的橫rou舒展開來。 謝忱推門進來,牌桌旁一個正摟著女人上下其手的男人立刻推開懷里的人,站起身,帶著幾分諂媚地喊:“豪哥,阿忱來了!” 陳豪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拍了拍自己身邊空出的位置,聲音洪亮:“阿忱!來來來,坐這里!” 謝忱面無表情地穿過彌漫的煙霧和投射過來的各種目光,在陳豪身邊坐下。 沙發凹陷下去,皮革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陳豪旁邊一個穿著亮片吊帶裙、幾乎半個胸脯都袒露在外的女人立刻嬌笑著貼上來,染著鮮紅指甲的手指虛虛點了點謝忱:“哇,豪哥,呢位后生仔好靚仔??!比電視上啲明星仲要正點!” 陳豪哈哈大笑,得意地噴出一口濃煙,伸手在女人腿上拍了一把:“我陳豪睇中嘅人,幾時差過?忱仔咁嘅樣貌身材,二十出頭,青春無敵,使乜跟我捱世界?去拍電影,或者搵幾個闊太包起,食一世都唔使憂啦!” 他話是對女人說的,眼睛卻斜睨著謝忱,帶著試探和居高臨下的審視。 謝忱扯動嘴角,拿起桌上開著的洋酒,給陳豪面前的空杯斟滿:“我謝忱有多少斤兩自己知道,沒有豪哥關照,哪來今天的飯碗?能跟著豪哥,已經是我的福氣?!?/br> 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陳豪的杯子,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陳豪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舉起杯:“飲勝!” 包廂里很快又陷入了混亂的喧囂。 劃拳的吼叫聲、打牌的摔牌聲、女人夸張的嬌嗔和跑調的歌聲,震得人太陽xue突突直跳。 謝忱安靜地坐在陳豪旁邊。 有女人想借著倒酒的機會靠過來,手還沒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抬眼掃來的目光凍在原地。 女人臉上的媚笑僵住,悻悻地縮回手,轉向旁邊另一個男人。 陳豪瞇著眼,慢悠悠地抽著雪茄,將謝忱的沉默和拒絕盡收眼底,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始終沒有散去。 喧囂持續了很久,桌上的空酒瓶堆積如山。終于,陳豪似乎玩夠了,揮了揮夾著雪茄的胖手:“好啦好啦,散場!都出去!阿忱留下!” 牌桌上的男人和女人們戀戀不舍,在陳豪不耐煩的驅趕下魚貫而出。 厚重的包廂門關上,隔絕了外面大部分的噪音,只留下沉悶的電子樂低音炮還在隱隱震動。 陳豪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 他拿起謝忱剛給他倒滿的那杯琥珀色液體,猛地一口灌下,喉嚨里發出“咕咚”一聲悶響。 酒杯被他狠狠摜在玻璃桌面上,“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空瓶都跳了一下。 他身體前傾,豹紋西裝繃緊,小眼睛里射出兇狠的光,死死盯著謝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 “阿忱,這次讓你去‘做’的人,命可不便宜。佢系差館嘅!”他刻意加重了“差館”兩個字,觀察著謝忱的反應?!芭虏慌??” 謝忱臉上的神色紋絲未動。 燈光從他頭頂斜上方打下來,在他深邃的眼窩和挺直的鼻梁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讓那對淺色的眸子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他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啪嗒”一聲脆響,幽藍的火苗竄起。 他微微傾身,湊近陳豪叼在嘴里的那根新雪茄,動作穩定而精準。 火苗舔舐著雪茄的尾端,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近在咫尺的臉。 “只要錢到位,”謝忱的聲音透過煙霧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邊個都一樣?!?/br> 陳豪盯著他看了足足有叁秒鐘,突然爆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身體后仰,重重砸在沙發靠背上,震得沙發彈簧呻吟。 他一邊笑,一邊用力拍著自己的大腿:“好!好!夠膽色!我就鐘意你呢種人!” 笑聲驟停,他的臉又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謝忱臉上: “個死差佬!不知死活!我畀足面佢上司,喂飽佢下屬!冇人敢動我嘅地盤!佢算老幾?查我啲場!查我啲貨!仲敢畀報紙佬亂寫!”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又跳了起來,“我要佢死!要佢死得痛苦!死得難睇!要所有人睇清楚,同我陳豪作對,系咩下場!”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豹紋西裝下的肥rou都在顫抖。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手指,狠狠戳向謝忱的胸口: “八十萬!阿忱!事成之后,八十萬!你有沒有信心食落佢?” 謝忱緩緩靠回沙發,指間夾著一根不知何時點燃的香煙。 煙頭的紅光在昏暗的包廂里明滅不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煙霧從薄唇中徐徐吐出,融入包廂內污濁的空氣中。 隔著繚繞的煙霧,他看著陳豪因暴怒和酒精而漲紅扭曲的臉,聲音清晰而肯定: “豪哥,我幫你做了這么多事,”他頓了頓,“你不會對我沒有信心吧?” 陳豪臉上的橫rou抽動了一下,死死盯著謝忱那雙淺色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挖出任何一絲猶豫或畏懼。幾秒鐘后,那張兇狠的臉上再次擠出一個笑容:“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叁個好字,拿起酒瓶,又給自己和謝忱的空杯倒滿,“飲!預祝你馬到功成!” 謝忱端起酒杯,冰冷的玻璃杯壁貼著指腹。 八十萬。 這個數字在他腦中清晰地跳動著。 再加上之前攢下的那些藏在鐵盒底層的鈔票,足夠他們離開唐樓了。 足夠他在一個體面、干凈的地方,買一扇真正能照進陽光的大窗戶。 他仰頭,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一路滾入胃袋,帶來一種虛假的灼熱感。 眼前仿佛晃過少女蜷縮在舊沙發上的背影,還有窗外那片萬家燈火。 燈光昏暗,煙霧繚繞,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指間香煙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渾濁的空氣里,固執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