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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深秋,清華園。 北京的風已經開始刮臉,銀杏落得像嘩啦啦碎金,一踩滿腳香。趙嘉穿著深灰色大衣,步子不快,走過理工樓前時下意識低頭把圍巾往上攏了攏。 法學院研究生二年級,平時也沒啥社交,同學都在瘋狂ect,她因為落后得太多,已經放棄。除了選修幾門實務課程外,課余時間基本泡在圖書館。那陣子她被分派為某門外聘客座教授課的助教,說是中央單位調過來掛一學期,背景清一色寫著“政法系統特聘”。 行政通知發下來時連照片都沒附,只有一句“周行硯,國務院政務研究辦公室特聘”,連職稱都省了。 清華園曾是求知的象牙塔,如今卻越來越像國家技術理性與權力磨礪的試驗田。從這里走出的,不只是科學家,還有治國的工程師。中國的政治系統向來偏愛“算得清、干得快”的技術官僚,他們奉行效率、指標、結構——就像建一座橋,治理國家也是一種邏輯建構。而這一切的背后,是對“政治”本身去魅的過程。 與之相比,西方政壇卻往往由律師主導。他們講求規則的彈性、語言的博弈與法理之間的灰度空間。中國則不同,制度越來越像一種工程學上的系統控制,政策是模塊,干部是接口,數據是目標。大學,尤其是像清華這樣的工科重鎮,已經不再只是教育機構,而是未來治理精英的預制場。 越來越多的清華工科博士投身選調就是證據。 那天是開學第三周的周五,她提前十分鐘到了文法樓教室,開投影、貼考勤表、調格式。 九點整,一道筆直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 西裝筆挺,發梢整潔,神情里帶著淡淡壓迫。他一走進教室,整間屋子安靜下來。趙嘉看了他一眼,沒有驚訝,也沒有多打量,視線很快移開。 他沒有寒暄,也沒有介紹自己,只站在講臺前,嗓音低沉:“大家打開課綱,第一頁?!?/br> 她站在投影儀邊上,目光落在講義上,動作冷靜迅速。板書時他偶爾轉頭發問,指名時只叫姓,“趙,例二你怎么看?” 她沒有遲疑,起身回答邏輯嚴謹,語速適中。周行硯沒有表揚,只是一句話: “不錯?!?/br> 趙嘉低頭坐下,翻開筆記繼續寫。 她不知道那一刻,她已在他眼中留下痕跡--那種未經碰觸的霜面瓷的氣質。 那節課結束后,趙嘉按流程整理出勤名單與討論摘要,一并上傳教務系統。 三天后,她接到一則短信。 “紙質材料,請交至政務三處行政接待?!苄谐??!?/br> 她看了眼時間,周三上午。她沒多問,只回了一個“好的”。 她知道那地方不容易進。政務三處坐落在中南海東南側,與高校教學區完全不同,門禁嚴,審核繁瑣。 她提前兩天實名預約,當天提前半小時到。門口的警衛檢查她三次證件,包被反復翻,手機臨時上交。 電梯直達七層,長廊盡頭那間辦公室門前掛著編號“C307”。 敲門進入,前臺秘書禮貌示意她坐等。 她坐在等候椅上,陽光透過窗紗灑在文件袋上。她昨天為了一篇研討論文改到凌晨兩點,今天早課又連上兩節,腦子一陣發脹。 等了將近四十分鐘。 周行硯自始至終沒看她,只沉默批材料,偶爾打電話。 她本想繼續等,卻最終在倦意裹挾中閉上了眼,竟靠著椅背睡了過去。 夢中她在講臺上背法條,突然一片空白,臺下的人全部模糊成暗影。 “趙嘉?!?/br> 她陡然驚醒。 對上他毫無表情的臉。 “你是來交材料的,還是申請調休?” 她下意識挺直身子,把文件遞上去:“不好意思,昨天睡得太晚……” “這是交接,不是陪睡?!?/br> 她被那句短短一句噎住,臉一熱,卻沒反駁。 “資料倒是清楚?!彼匆豁?,淡道,“邏輯還行,但太像論文,不像人話。你打算寫給審稿人,還是學生?” “我可以再改?!?/br> “這周五晚有空?” 趙嘉愣了一秒。 “請你吃頓飯?!彼f得不冷不熱,“順便談談你這‘條理清晰而無用’的處理方式?!?/br> “可以問……是正式補課嗎?” “是懲戒教育?!彼粗?,嘴角微彎,“扣分之前的那種?!?/br> 晚上,趙嘉從圖書館出來,繞過清華西門,拐進蘇世民書院后的小巷。 她本來準備直接回宿舍,路過五道口一家常去的小食館,卻被舍友林慧抓?。骸拔?,趙嘉!剛點好,過來一起吃?”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坐下。 三人落座。趙嘉點了一份小火鍋,沒喝飲料,也不說閑話。沉安和另外一女生在討論課設,她只靜靜夾菜,偶爾點頭。 “趙嘉,真服了你了?!背涟残?,“你是不是除了讀書就沒別的追求?你連微信群都不說話?!?/br> “說話就要回,有點累?!?/br> “那你跟你的那個助教課的教授混得熟嗎?” “正常?!?/br> “那你上周不是給某個神秘政法教授當助教?帥嗎?” 趙嘉筷子一頓,眼神一挑:“……還好吧?!?/br> 她不知道,就在馬路對面,一輛黑色奧迪緩緩停下。 后座車窗微降,男人正靜靜地望著那一桌燈光下安靜吃菜的女生。 她不笑,不搭話,吃菜時動作卻干凈優雅,像一只在外面風雪里落了灰塵的小獸,冷靜、自持,卻顯得分外可愛。 司機問:“您要接人么?” 周行硯輕聲說:“不是,走吧?!?/br> 他收回視線,關上窗。 周五晚八點,趙嘉準時抵達建國門某棟高樓。那是一家不設招牌、需密碼進電梯的私宴場所。 她穿了一件奶灰長風衣,內搭白高領,沒化妝,只涂了唇膏。進門時被侍者請到靠窗卡座,遠處燈光是拉長的長安街車流。 他早已坐下,翻著酒單,見她落座,抬眼。 “你穿得挺像律師?!?/br> “學生只能像?!?/br> 他點了酒,說:“你喝嗎?” “紅酒可以?!?/br> “未成年不管?” “我研究生?!?/br> 他笑:“也是?!?/br> 趙嘉接過酒杯,不慌不忙。 他看著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找你茬?” “不是?!彼D了頓,“但也不是單純吃飯?!?/br> “那你猜我是為了什么?” 她垂眼看著杯中酒:“我不猜?!?/br> “……不猜我就得自己說了?!彼Z氣微松,“其實是為了你那天在我辦公室睡著的事?!?/br> 趙嘉一頓。 “政法系統有人第一次見我就敢打盹,我覺得挺值得紀念的?!?/br> 她看著他,第一次微笑:“你不會打算以‘情緒補償’的方式處理助教關系吧?” “你怕我潛規則?” “我怕我不小心答應了?!?/br> 他笑出聲。 這一笑,讓他眉眼放軟了幾分:“那我保證,只跟你吃飯,不帶你升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