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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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這輩子平流進取,就做過兩件離經叛道的事,這算一件,另一件事縱容王戢失手殺了先帝…… 有什么罪,讓他老骨頭來扛吧。 文硯之聽罷訓話,緘默退下。王姮姬與他一道,送他回閣樓去。 “文兄,爹爹是心腸最好的人,只是嘴上嚴厲些。你心里不舒服嗎?” 文硯之蒼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們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br> 這話夾雜自嘲的意味,聽起來像反話。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棄仕途委身王氏當個窩窩囊囊的贅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們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為人子女,我必須早晚侍奉爹爹喝藥洗漱,讓他晚年恣意快樂些?!?/br> 文硯初搖頭拒絕,“我懂,父母在不遠行,小生只求及早為鄭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藥方,萬萬不敢有此奢求?!?/br> 王姮姬彎唇道:“你總是禮貌得過分,其實有什么話直說就好了?!?/br> 未婚的兩人牽著手釋然笑笑,緩步吹著夜風,走一路談心了一路。 文硯之潛有隱憂,不知陛下是否起駕回宮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與陛下私下里見一面。鄭蘅畢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無法對她明說。 庭院深深深幾許,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墳墓,暮色中層層疊疊,困人牢籠。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蟬鳴陣陣?;睒鋸堁牢枳Φ臐夂跇溆半S風擺動,深藍色的夜空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一層夜霧縹緲著,烏鴉棲息在彎彎曲曲的枝椏上,人間恍若變成黑與白,不是月亮的慘白,就是萬物的純黑。 肅殺凜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硯之抱著幾件稱心的新婚禮物徐徐走過來,言談之間甚為和諧,商量著大婚的吉日。 石橋邊上,郎靈寂半倚半靠著,懶散地喝著一杯酒,酒中盛滿了月光。 他一身鴉色輕緞長衫隨風浮動,滿身霜寒之氣。墨色的發,冷色的眼,似乎整個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淪。 許是醉了緣故,聞她,“過來?!?/br> 文硯之愣在當場,這些日以來他一直避著帝師,就怕狹路相逢發生爭執。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線,既然避無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 然而文硯之被當成了空氣。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與郎靈寂狹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說,尤其是文硯之在場的情況下。 擦肩而過時,郎靈寂攔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籠罩,腳步微沉。 文硯之怒色升騰,本著正面交鋒的準備,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邏的侍衛。 郎靈寂平靜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視一只卑賤的螻蟻。 這眼神,太熟悉不過。 前世她執意拒絕許昭容進門時,他就曾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見瘋子發瘋,怕連累了旁人,啞聲道:“文硯之,你先退下?!?/br> 郎靈寂攔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蒼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體,平靜中夾雜幾分癲狂暴風雨的毀滅意味。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先別叫人?!?/br> 文硯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強退到槐樹后,警惕著這邊動靜。他黯黯然捏碎了拳頭,在這王氏大宅,他永遠是手無寸鐵的寒門。鄭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兩人相對而立,濃黑而朦朧的影子像一對旖旎的戀人——彼此相互詛咒的昔日戀人。 “緊張什么?” 郎靈寂似憐似厭,“那么著急支他走,還怕我殺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當然不敢?!?/br> “可你殺了我?!彼p聲幽怨著,漫不經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輕飄飄的幾句話,便殺人誅心?!?/br> 殺了他多年辛苦鉆營,殺了他日復一日的盤算謀劃,殺了他對未來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毀于一旦。 “多殘忍吶?!?/br> 王姮姬瞪著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蠱的控制之后,她與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顧慮。 “瑯琊王,你醉了。請別擋路?!?/br> 不叫侍衛不是因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輔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鬧大,使雙方魚死網破。 畢竟他對瑯琊王氏還有殘余價值,父兄在朝堂上還要與他合作。 郎靈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猶默默浮現于黑暗的夜月清輝,隔著三尺的距離,他第一次這般認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萬萬遍。 素來穩坐釣魚臺的他,定定問, “姮姮,再說一遍,你嫁給誰?” 王姮姬微微揚起了下巴,“文硯之。你白天也聽見了,何必多問廢話?!?/br> 他冰冷的鴉睫眨了眨,置若罔聞,“退了吧,我原諒你,就當沒發生過?!?/br> 王姮姬愕然張了張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慚地提出這種無理請求的,“不可能?!?/br> 說罷就要越過他離開。 “七月十五,我們成婚吧,”他從后面靜靜地說,有種可怕的偏執,“春和景明,風和日麗,是你之前親自選定的?!?/br> 王姮姬不怕他惱怒發瘋,只怕他日夜糾纏,像影子似地黏著,鬧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郎靈寂,你聽不懂話嗎?我不喜歡你了,好聚好散,似這般糾纏有何意義。否則待我告訴爹爹和兄長,你失去的只會更多?!?/br> 她森寒的語氣猶如一根根鋼針,狠狠扎入心臟。 郎靈寂的酒意終于被喚醒了幾分,道,“……以前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王姮姬:“不算數了?!?/br> “你變心了?!?/br> 她理了理衣襟,“就當我變心了吧?!?/br> 他問,“那寒門書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卻偏偏喜歡?!?/br> 郎靈寂聞此終于冷笑,平日那穩坐釣魚臺的氣質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卻偏偏喜歡”。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為王氏賣命,而王氏內部密謀退婚,連他救過數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騙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強調過,他的條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個王姮姬。 捫心而問,自從入仕以來他做的樁樁件件,全是為了瑯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積弊已久。 豪門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國家財富,使國之戶口少于私戶。 瑯琊王氏,更篡逆弒君。 樁樁件件早已觸怒了皇室,他一直昧著良心幫瑯琊王氏。 眼見如今江州戰場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無顧慮,王氏便露出本來面目了。 瑯琊王氏將他的一生拴住,要他當牛做馬,卻因王姮姬一句“喜歡”,輕輕易易將婚約給了另一個寒門。 瑯琊王氏,還真是對人用罷就丟。 “好個我卻偏偏喜歡?!?/br>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數了,作罷便作罷,便祝王小姐和那書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擾王小姐了?!?/br> 王姮姬好容易擺脫了糾纏,難受得緊,決然離開。 “但愿殿下你說到做到?!?/br> 郎靈寂指骨攥得發抖,寸寸睨著她的背影,幾乎凝凍成冰。 王姮姬立即腳步踏出,離他越來越遠,不再應聲,背影堅韌。 郎靈寂卻又將她攔住,咫尺之間呼吸交織。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這么快就出爾反爾?” 他呵呵,“不是你們先出爾反爾的嗎?” 她耐心已耗盡,咬牙切齒下最后通牒:“別再糾纏,否則我真要喊人了?!?/br> 郎靈寂那柔淡的聲音若深山流泉,雪化為水,盡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別鬧了,玩笑已經夠了。收回白日的婚約,我和你以后好好過吧?” 前世今生,他從沒這般挽留過她。 她想讓他低頭,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猶豫打斷,“做夢?!?/br> 郎靈寂黑滲的眸頓時比最黑的夜色還深。 王姮姬趁著空隙,再次將他推開。那邊的文硯之聞聲,立即伸手將她牽住,意態是那樣親密,默契深深,兩人相攜快步遠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擱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該加強戒備?!?/br> 文硯之對王姮姬說著悄悄話。 郎靈寂沉然闔上眼睛,良久良久靜若石像,心頭恍若雷電劈過,驟然將定親的巨鎖斬斷了。 她當著他的面,和另一個男人牽手,對著另一個男人笑。 他睥睨著粼粼月光浮現湖面,醉意朦朧,活著沒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瑯琊王氏,也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