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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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時至今日,文兄還想拉攏我去你們的陣營嗎?” 她就算再恨郎靈寂也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階級,背叛在外拼殺的哥哥,背叛為她殫精竭慮謀劃前程的爹爹。她身上留著瑯琊王氏的血,永遠姓王。 文硯之被她質問得一驚,連連搖頭,“不,賢弟與我立場不同,我能理解?!?/br> 人與人的思想和出身天差地別,他可以為了天下寒門公道抵制門閥,她同樣可以因為父兄血rou之恩維護門閥。 與其說他對門閥仇視,不如說他恨門閥占據了天下大量財富,朝中真正的蠹蟲是那些為了私利只手遮天的權臣。 她要退婚,而他要為老師陳輔報仇。 某種程度上,他們面臨著一位共同的敵人,目標一致,所以可以不計門戶私怨跨階級合作。 “上次賢弟在草場問我能不能幫你退婚,我當時覺得荒唐,現在想來確實能幫到你?!?/br> “鄭蘅兄堂堂名門,有父兄袒護強家族庇佑,遲遲退不了婚,因為那看不見摸不著、疼起來要命的情蠱吧?婆婆幫你拔除了就是?!?/br> 王姮姬詫然,上次與文婆婆談話尚沒有拔毒的指望,此刻文硯之胸有成竹似的。 “真的嗎?” 文硯之篤定:“是,婆婆和我研究了多日你身上的情蠱,有八成把握了?!?/br> 王姮姬呼吸微緊,天知道這幾日她如何把郎靈寂當解藥,實在忍不住了就去見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如果她體內沒有情蠱,退婚只是一句話的事。即便朝政那邊難以交接,爹爹和哥哥也定會想辦法渡過去。 鼎盛如瑯琊王氏,只有旁人來依附,沒有依附旁人,實不必看任何人臉色。 她怕這縷希望落空,“文兄這般幫我,想得到什么回報呢?無妨明說?!?/br> 這人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示好,如果文硯之想交易什么,她反倒安心些。 文硯之糾結了片刻,“實不相瞞,小生本來是求回報的,如今不成了?!?/br> 他的初衷是面見太尉王章,與王章談科舉制的優越性,希望得到豪門的支持,使陛下真正君臨天下。 可由于竹林被查抄,寒門后備力量死傷殆盡,他自己更是被打為六品下才,恐怕今生與仕途無緣。 “郎靈寂使我的授業恩師在朝堂上悲憤自戕,作為弟子我心中憤恨。幫助賢弟你退婚,搬倒郎靈寂,為恩師報仇,算是我的一點點私心吧?!?/br> 王姮姬稍稍放心,他幫她徹底拔除蠱毒是一份大禮,她只有確定這份大禮對王氏無害的情況下才敢接。 從前是她一個人孤身與那人打擂臺,屢戰屢敗,而今有了文硯之,集合兩人之力量與智慧或可突破重圍。 只是他們這組合著實奇怪,兩個階級互相對抗的人,居然也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心。 文硯之瞥向王姮姬,見她目光清亮,當真一枝桃花蘸春水,美麗不可方物。但她眉眼間總籠罩著一層病翳,肌膚也是病態的白。 外面謠言都傳他們二人有私情,王小姐背棄權臣未婚夫,移情別戀于一個寒門,文硯之臉色微微泛紅。 “治病之事不宜遲,莫如鄭兄現在就跟我去吧?!?/br> 王姮姬應了,這幾日郎靈寂不在,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將守在門外的桃根叫進來,交代原委,桃根大驚,“什么?小姐,您又要跟這個寒……這位公子走?老爺不會答應的?!?/br> 王姮姬告訴小丫頭,“所以要先斬后奏,你幫我稟告爹爹一聲?!?/br> 說罷招呼了文硯之,甩開大批王家侍衛,從酒樓的小后門悄悄離開。 第016章 攆蠱 二人是暗中溜出來的,離了酒樓小跑一段,各自出了層汗。 文硯之身子骨尤其弱質些,彎腰扶膝喘息良久,“……與鄭賢弟出來一趟可真不容易,跟做賊似的?!?/br> 王姮姬亦氣息不勻,父兄都不喜她與寒門交往,若不用這般辦法甩賴逃出來,恐怕她還得回家學閨訓。 “對不住,委屈文兄了?!?/br> 細想來,她前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循規蹈矩的高門主母,驀然這般無拘無束的瘋跑,一番從未體悟過的滋味。 文硯之用手帕擦了擦汗,對她笑盈盈:“大家族既是庇護也是束縛,小生萬萬適應不了,還是獨自一人在山野比較瀟灑,正是‘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br> 王姮姬瞧他口是心非,本有濟世之志,今生再無做官機會,才裝出一副崇尚自由的隱者模樣。實則他內心苦悶,并非像三哥王瀟那樣真愛游山玩水。 “文兄又掉書袋了?!?/br> 當下不就這話頭深談,二人雇了一輛豪華又舒適的馬車往郊外文婆婆的居所去,錢款自是闊綽的王姮姬付。 文家婆婆早知她要來,備好了針灸等物。上次一別原本約好七日后再行治療,耽擱了這么多日。 婆婆號她的脈,臉色越來越黑沉,“不對,怎么吃了這么多攆蠱的藥,那東西反而越來越強了呢?” 問她,“我給你的那張藥方子,這些時日可按劑量認真服用?” 王姮姬確認。這期間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她在草場意外昏迷曾被再次喂了一顆糖,等再醒來欲嘔時,糖已消化得無影無蹤了。 文硯之敏感問:“鄭賢弟,‘糖’是什么,你中毒的根源?” 王姮姬低聲答:“是?!?/br> 越是甜美好看的東西越容易蠱惑人,她小時候吃藥怕苦,長大了依舊有這毛病,是那人將安神保健的藥物做成了糖果模樣,使她輕輕松松服下。 后來才知道那里面的東西不是安神保健的,被摻了情蠱。 婆婆惡寒,“高門大戶原也是人心鬼蜮,做這等見不得人的隱私事?!?/br> 又痛罵道:“給一個剛及笄的姑娘下這種藥,心腸完完全全黑的!” 文硯之曾與豪門大戶較量過兩回,深知那些權貴的手段,他們連國都敢竊,暗中給一個姑娘下情蠱算得了什么。 他深為顧慮,“鄭賢弟又吃了那東西,婆婆的藥方定然失效了。這些日的情蠱催動之苦,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王姮姬恥于啟齒,自是把那人當成了解藥。 情蠱的那一端系的是郎靈寂,作為解藥,他很好用,她看一眼甚至聞聞他身上寒山月的氣息,便能安神康健。 情蠱果然是情蠱,旨在強制性地將一對男女結合在一起。只要她乖乖地和他相伴,情蠱可以說對她半分威脅沒有。 文硯之責怪,“鄭兄這樣無異于飲鴆止渴,長此以往,你會被情蠱牽制得越來越深的?!?/br> 對婆婆道,“求您多費心些,這次定要將鄭兄體內的蠱毒根除?!?/br> 婆婆亦沒把握,只得先試試,將王姮姬單獨叫到了內間,在她后背上密密麻麻插滿了銀針。取出各類藥物,全是千奇百怪叫不上名字的,涂抹在關鍵xue位為她捻蠱排毒。 辛辛苦苦折騰了兩個時辰,徒勞無功,王姮姬臂間那條若隱若現的金線仍在,諸般藥石無濟于事。 婆婆失落嘆息,“若要徹底解除情蠱,除非蠱主身死?!?/br> 若郎靈寂在江州戰場意外死了就好了,但那是幻想。 文硯之跟隨婆婆從小學藝,見過不少疑難雜癥,從未見過這般棘手的。 潛藏在身體里的情蠱,宛若拴在病人床頭的鐵鏈子,使病人一生都掙不得半點。 這是一場施蠱者與攆蠱者的較量,情蠱種類紛繁復雜,組合起來有上萬種可能,唯有施蠱者知曉其中法門,治病救人的攆蠱者永遠居于被動。 文硯之殫精竭慮,走來走去,一面默念著這種施救法門,旁人喚他也置若罔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忽然見外面天空上圓圓的太陽,腦子里一道靈光閃現,隔簾焦急道:“婆婆,試試那最簡單的辦法吧!” 婆婆似信非信,“什么?可以嗎?” 文硯之點火燒水煮了幾個雞卵,七八成熟便拿出,剝了皮隔簾遞進內室,似乎鄭蘅比他自己更重要,“請婆婆試試,總要試過才知道?!?/br> 王姮姬聽二人對話云里霧里,不知餐桌上常見的雞卵子如何治病。 婆婆將雞卵擱在她后背上,叮囑道:“可能有些燙,貴族小姐忍著些?!?/br> 王姮姬答應,比這艱難百倍的苦楚都吃過,區區熟雞卵的燙度算什么。 婆婆遂將雞卵在她周身經絡中,以特殊的按摩手法,在一切有金線浮出的肌膚周遭滾來滾去。 這一過程并不疼痛卻癢得厲害,好像五臟六腑都被羽毛搔,弄得人意氣浮躁,險些將手心抓破。 良久,婆婆才長舒口氣:“成了?!?/br> 王姮姬如臨大赦,穿好衣裳坐起。文硯之進得屋來,見兩顆圓滿的熟雞卵塌陷畏縮,從內而外變成了金色,千瘡百孔,如同被許多細小的銀針扎過。掰開,里面的蛋黃完全變黑了。 “這是什么辦法?”她甚是好奇。 “莫要靠近,此物有毒?!?/br> 婆婆速速將此物丟進火里處理掉,王姮姬惡寒捂住嘴,身子發顫。 文硯之欣喜之意溢于言表,拍手叫好:“此法居然見效,鄭兄,你體內的情蠱真的被吸出來了?!?/br> 原來天下萬物生化制克,情蠱之蟲籍以人氣血而活,光溜溜的雞卵就是天然的克星,蟲見了就會往里面鉆。 這本是最簡單最基本的攆蠱之術,稍通醫術之人都曉得。然情蠱給人的心理陰影太大,導致畏難情緒嚴重,以為非得多高明的手段才能治愈,忽略了最基本的捻蠱手段。 正是:最復雜的問題,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解法。 王姮姬放慢呼吸,身體如釋重負,有種恍惚不實之感,“我體內的情蠱就這么消除了?” 文硯之解釋道:“還沒有,只除了一部分。這是緩慢的過程,接下來你需日日這般醫治,輔以草藥,可能還得大吐幾日,才能慢慢除盡毒素,變得和正常人一樣?!?/br> 這時婆婆處理完雞卵子進來,對文硯之沉聲道,“備好搖葉子?!?/br> 文硯之亦肅然,“是?!?/br> 王姮姬如墮五里霧中,婆婆叫她先回家去好生休息,明日再來此處。 她半信半疑,回頭瞥向文硯之,文硯之俊顏微笑鼓勵于她,讓她寬心。 她只得暫時離去,至王家,王章入宮與陛下議事去了,未曾發現這事。 桃根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時辰,見了王姮姬便道,“小姐!您可回來了,奴婢怕老家主察覺,嚇得腿都軟了呢?!?/br> 王姮姬心曠神怡,身強如燕,感覺過去的十幾年都白活了,今日方嘗到活著的滋味。 桃根好奇道,“小姐您笑什么呢,這般高興,可是二公子和姑爺提前回來了?” 王姮姬連忙捂住桃根的嘴,這話不能亂說,“我明日仍要出門,你要替我保密,連馮嬤嬤也不能告訴?!?/br> 桃根苦著臉說:“小姐您瞞不住的,既白那小子就是馮嬤嬤的眼線,您去哪兒他都得貼身保護。您此番誰都不帶著,鐵定要露餡的?!?/br> 王姮姬唇角彎彎,也不知怎么今日她那么愛笑,幾乎抑制不住。如果面前有一座山,她真想對著山大喊幾聲。 痛快,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