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光不會到來
馬車緩緩行駛的過程實在無聊,抬頭便見身旁的衛子安靠著馬車的窗棱睡著了,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只是馬車顛簸,他睡得極不安穩,還時不時蹙著眉發出幾句夢囈。 衛懷序搖搖頭,輕輕攬過衛子安肩膀,把他放倒在自己膝蓋上,讓他靠著自己睡覺,一手放在那人肩膀上,像哄小嬰兒那樣輕輕拍著。 然后打開系統界面瀏覽昨天得到的獎勵。 一箱珠寶,和一個未卜先知的技能。 技能每月十五刷新次數,每月可使用一次。 衛懷序迫不及待得使用了技能,然而下一瞬,意想不到的結果與馬車的劇烈顛簸同時到來。 “衛黍將死?!?/br> 除開這四字,再無其他。 衛懷序看著這一小行字,把它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終于顫抖著手關掉系統屏幕。 怎么會呢? 父親怎么可能會死? 難道他并沒有打算采納她的建議,依舊想要進宮剿殺十常侍? 昨日她走后,紀黎到底對父親說了什么? 膝上的衛子安不老實得動了動,扭著身子把腦袋往上蹭了蹭,壓在比膝蓋要軟上許多的大腿上。 衛懷序還沉浸在震驚當中,有規律拍打衛子安肩膀的那只手,不由得多用了些力。 拍打下去后,便再沒抬起來。 她抓著衛子安的肩膀,手上的力愈來愈大,直到把衛子安捏醒了,聽到他“嗷嗷”的抗議聲后,才終于收手回神。 衛子安還賴在她的腿上,那雙柳葉一般的眼睛里滿是抱怨的神色。 衛懷序無心處理衛子安的情緒,只說了句抱歉,便又陷入萬千思緒當中。 紀黎此人野心勃勃,并非是謹小慎微的性格,私下里也早與她討論過其建立新朝的念頭。 他這種人……會勸說父親繼續走?;庶h的路嗎?不太可能。 除非他自己……想用父親立功。 先勸說父親剿殺十常侍,再背刺一刀,將消息雙手奉予十常侍,以換取更高的地位? ……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衛懷序晃晃腦袋,把這種過于邪惡的思想從腦子里甩出去。 紀黎雖是個為成大事不擇手段的狠角色,但應該不至于做出這種背信棄義之事。 那…… 難道是奉天子以令諸侯的計策,出了問題? 她透過窗棱看著遠方,她來的方向。 難道……真的是她的決策錯了嗎? 回去之后……還是去問問紀黎吧。 —— 齊氏族學。 文理科班分批次上課,一般是按上午理綜,下午文綜,第二天交換的方式上課。 不上課的時間,弟子們可以自行溫書、做作業,或者去隔壁蹭其他科目的課。 衛懷序就不一樣了,她從來不會有自習還是蹭課的顧慮。 因為她自己就是理科班的班主任,每天的事情可都排得滿滿的呢。 她提著教材和還有些犯迷糊的衛子安踏進理科班教室,粗略掃視了一圈后,便開始了今日的講學。 她講課的時候,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 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學生,再無其他,就連方才顧慮之事,也渾然忘卻。 以至于沒有注意到,一直佇立在后門,凝望著她,如木雕像一樣的齊昱。 齊昱就這么站了一個上午,又趕在她下課之前悄然離去。 今日講的是農學課程,主要是如何科學得栽種與選育水稻,為的是待空間里的占城稻成熟后,能將種子交予學生種植,然后大面積推廣下去。 說到興奮之處,思維也不由發散下去,又講了肥料的制作、配比,給臺下席地坐著的幾排古代人們帶來不小的震撼。 他們用毛筆不住記著筆記,只覺得衛懷序講的每一句,都是干得噎死人的知識點。 死手??!快記?。。?! 下午的文綜課,衛懷序早早便到了教室,搶占好最后一排的位置,縮著脖子抄起了齊昱布置給她的《禮記》。 三遍啊,三遍。 昨日和今早的日程都被安排得很滿,以至于她一直沒能抽的出時間來做這份罰寫作業。 現在只期望齊昱能夠忘掉生辰日那天,他罰了她抄寫的那檔子事…… 求求了??! —— 齊昱沒有忘。 因為某些莫名的思緒總是纏在心頭久久難以散去,令他茶飯不思,食不知味,索性今天沒吃午飯,就早早去了教室里。 卻不想衛懷序到的比他更早,此時教室里只有奮筆疾書的她,和齊昱兩個人。 ……尷尬的要死。 衛懷序還沉浸在自己的deadline里面,并沒有注意到齊昱的出現,等她注意到不對勁的時候,齊昱已經徑直走到了她的身邊。 伸手將她手中捧著的竹簡收走,齊昱瞟了眼上面的內容,果不其然,是他罰下去的抄寫作業。 衛懷序硬著頭皮想要去搶,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先……先生……” “將《大學》一篇第八章節背予吾聽,若背出來,便不罰你了?!?/br> 衛懷序不可置信得看著先生的臉。 這……這是在放水嗎……? 先生尋常說的罰寫《禮記》,其實一般只需罰抄某一大篇章,具體以學生所犯之錯細分。 比如《大學》講的是禮,《中庸》講的是義,還有細分下去的各種禮儀制度。 衛懷序犯的就是“禮”上的錯誤。 《大學》全篇也就一千七百多字,再細分到背誦某一小的章節……那簡直就是送分題了。 衛懷序張口就來:“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 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br> 大致的意思就是,君子要修養好自己的品行,就要先端正心思,不要被亂七八糟的念頭cao縱自己。 衛懷序撇了撇嘴。 齊昱讓她背這一段想要表達的意思,可再明白不過了。不就是說讓她不要耽于龍陽之好,好好改造嘛! 她雖知道自己那日確實是動機不純沒得洗白的余地,可仍想要與齊昱辯一辯。 “先生又怎知我身有所忿懥?學生那日只是喝得醉了,想與先生更親近些,若先生真的心如明鏡,無他雜念,又怎會以惡意揣度學生?” 這是明晃晃的倒打一耙。 她還等著齊昱同她爭辯,她就可以借坡下驢,用齊昱回擊她的話去搪塞他。 畢竟那天晚上,兩個人都算不上是完全清白。 齊昱還支帳篷了呢! 她因自己的小聰明而沾沾自喜著,全然沒注意到齊昱的反應。 他那副窘迫模樣……就好像她真的說中了一般。 然而齊昱是誰???大咸應辯經扛把子!咸應嘴炮第一人! 他只慌了片刻便又回過神來,也用《大學》的原文回擊她:“湯之《盤銘》曰:039;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039;《康誥》曰:039;作新民。039; 《詩》曰:039;周雖舊邦,其命維新。039;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br> 齊昱口中的“湯之盤銘”,是指商湯王刻在浴盆上的箴言,其本意是為了在洗澡的時候警醒自己:如果今天能滌盡身體上、心靈上的塵垢,使身心都煥然一新,那就應該保持天天新,新了還要更新。 他用這個典故的意思就是—— 我并不是在以惡意揣度你,而是以師長的身份敦促你,要每日三省己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嚴以律己,以禮待人。 這也確實……沒毛病。 都搬出師長的架子了,那她真辯不過。 衛懷序撇了撇嘴,只覺得怎么看齊昱怎么討厭。 但好在生辰日強上一事,就這么輕飄飄揭過去了,抄寫也不用接著抄了。 她卸了力,又恢復平日里的懶散樣。 回想起剛剛在馬車上看到的寓言,她嘆了口氣,以禮請齊昱在她身旁坐下。 齊昱別扭了兩下,坐到了與她稍遠的位置上。 衛懷序也不再管,只是一手撐著腦袋歪頭問她。 “九年前我與先生初見,先生在辯經會上僅憑四字便勝過了我。然,時過境遷,不知對于當下局勢,先生又欲做何等論斷?” “自是剿滅亂黨?!饼R昱理所當然道。 “若亂黨如春風野草,層出不窮,又當如何?” “那便二桃殺三士?!?/br> “可……分桃的那個人……”衛懷序有些茫然,“真的是正確的一方嗎?你又怎知……分桃的三人該死呢?” “分桃子的那個人,手上明明有數以萬計的桃子,可他……只愿意分出兩個桃子給天下名士,其余的桃子,卻盡數到了德不配位之人手里?!?/br> 齊昱頷首,沒有回話。 他自然知道是這個理。 但…… “但若無人分配桃果,天下又當如何?” “那就由活下來的那個人來分配?!毙l懷序蹙眉,忍不住去抓齊昱的手。她將齊昱的大掌裹在手里,眼底不自覺泛出淚花。 “難道……不應當如此嗎?被殺的名士不應當反抗嗎?為什么……為什么名士不論做什么,都要被殺掉?” ?;室换鹿贇?,謀反要被皇帝殺。 到底該如何? 到底……應該怎么辦? 她明明有著現代帶來的知識與遠超于時代的眼界,為什么衛黍還是要死? 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事,卻還是護不住自己身邊的人? 齊昱看著握著自己的那雙顫抖的手,嘆了口氣回握住她。 他沒去反駁衛懷序,只是就那么握著她。 “總有一日,天光會驅散霧靄的?!?/br> 衛懷序也看著齊昱的手。 “可……若光永遠不會到來,該怎么辦?”輕輕的一滴眼淚落到了齊昱的手上,燙的他有些失神。 齊昱將手從衛懷序的手里抽出來,轉而攬過她的肩膀,輕輕把她圈進了自己懷里。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懸在空中,沒再碰她,也沒再說出任何一句話。只是就這樣抱著她,讓她靠著自己肩膀流淚。 齊昱不像衛懷序,他是正統的儒生,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忠君守國。 他給不了衛懷序任何謀反的建議,只能在她脆弱的時候,給予一個安慰的懷抱。 他何嘗不知道國家傾危呢?作為師長,他很想告訴衛懷序,若光不會到來,那就去成為它。 但…… 齊昱輕輕嘆了一口氣。 作為齊氏族學的校長,他不能有明確的政治傾向。和衛黍與紀黎的關系一樣,他的一舉一動,皆代表著整個齊氏族學。 若行差踏錯,整個齊氏族學都無法再入仕途,他總要考慮的多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