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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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何言哉】 五百年前,軟綿綿和武大狼的時代,那個貴族時代最后的終章。 風驟起,黑云涌,寒風颯颯卷荒洪。 往事念,今悲切,血色茫茫卻成誦。 武大狼,坤太狼的后人,灰太狼的先祖,此刻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五百年后那淡藍色少年和那灰黑色的男人將會站上的那方山崖,默然地,眺望著遠方。密林,草原,青山與綠水。五百年的時光早把這方古戰場恢復到了戰爭之前的模樣,把過去的不堪,過去的絕望,都統統做了個埋葬。 但他身旁,卻有那么一方石碑,一方那個時代殘存的痕跡。那些刻進巖石中的字跡,受著風霜雨雪的侵蝕,卻全然沒有消逝,此刻,還是那么的清晰可辨。 若不是這一方石碑,他或許還有充足的理由,去否認過去,去遺忘過去,去把那一切的一切,都永遠地留在不可返回的過往。 可是這一方石碑,斷了他所有的念頭。 武大狼一聲輕笑。是啊,命運哪里會給他留下那一點他所祈求的希望呢?倒是也好,這一方石碑,就讓它斷了自己所有的妄想吧,也省得糾結反復,生不如死了。 他還記得,昨日,自己突然開口問自己的手下:“你說,一個人,是不是必須要為他前世的過錯而負責呢?” “什……什么?”手下的神色和語調清晰地表示出了他的困惑。 然而自己只是笑笑,沒有答話,只是自顧自地,走遠了。 走遠了…… 為什么自己,就不能在面對那充滿了痛苦的過往時,一個轉身,便離開,便走遠呢?為什么自己,必須承受那不堪的往事?! 可笑啊可笑!這石碑上的事,對于所有人,所有人!都不過是個笑話,是早已被遺忘的無趣過去,至多,若是還有人記得的話,也不過是個茶余飯后的談資。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可對于自己,它卻不得不成為一個夢魘,成為深深刻下的永恒困苦,走不掉,逃不開,完完全全地逃不開! 罷了罷了,既然這一切,已然可以肯定不是一場幻夢,那倒也簡單了。 武大狼抿起一抹微笑——就讓自己這一世,來還那前一世的債吧。 不是他想要這么做,只是,別無選擇。 軟綿綿站在剛剛立起來的瞭望臺上,倚欄而立。風輕拂著他的白發,他嘆口氣,一杯酒便灌進了肚里。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鐵柵欄門已經立了起來,面對不過幾分鐘便要到達的狼族軍隊,這本是一件值得緩口氣甚至于高興的事情,可軟綿綿,這位羊族的領袖,乾羊羊的后人,喜羊羊的先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正相反,他只能一點一點,用酒精去**著他絕望的神經。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要承擔這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又為什么,命運,竟要讓自己想起來這些往事?! 為什么,自己上一世那一句來生再見,竟然被命運如此給人以顏面地實現了?! 為什么?! 這不公平??!不公平! 本來可以按原有的軌跡進行下去的一生,自己帶領羊族,打敗武大狼,建立永久的和平。為什么,要硬生生地插入進這段對前世的回憶?為什么,自己一旦想起,就再也甩不掉,就再也擺不脫?! 為什么! 在苦痛之中,軟綿綿唯一能做的,就是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便把那精致的青花瓷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精美的青色花紋碎為齏粉,他也便狂笑起來,狂哭起來,癲狂,決絕。瞭望臺下的眾羊不知發生了什么,被嚇得面面相覷。剛有人鼓起勇氣想爬到瞭望臺上看看,便聽見遠方,角聲驟起,殺聲震天。 在這聲浪之中,軟綿綿似乎也清醒了幾許。他抬起頭,看著遠方的火光和塵霧,揉了揉有些紅腫的眼睛,強打起幾分精神,緩步走下了瞭望臺的臺階。 不管怎么樣,今生這出戲,該演,還是得演下去的。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這出戲的另一位演員,早已決定了用放棄,徹底的放棄,來結束這場跨越兩世的鬧劇。 鐵柵欄門,“咔噠”一聲,合閉了。 不遠處,武大狼,著紅底金邊軍服,頭戴黑色海盜帽和黑色眼罩,帶著狼族的嗜血的大軍浩浩蕩蕩而來??粗F門閉合,他心底卻是一聲輕笑,但神色上還是不能露出分毫。 畢竟,這出戲,不論自己給自己最后安排了個什么結局,現下,也只能按事先便已經排好的劇本來演才是。 他強露出一副憤恨的表情,把手中彎刀往地上一擲,接著便氣憤地跳將起來。而鐵門另一邊,軟綿綿的心中縱然早已波濤洶涌,可也只能在臉上扯出一個冰冷無比的神色。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相交,看見彼此眼神中那抑制不住的涌動水光,他們便都已經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場戲而已。 粉墨畫皮戲做骨,起承轉合笑啼哭。眾道戲子冷無情,怎知心為何人??? 他們,都只是不得不如此。 誰讓狼和羊,自上古以來,便已是命運注定的天敵呢…… 一個月后。 青青草原的夏日,艷陽高照,酷暑難耐。然而在青青河彼岸的密林之中,到底是有那繁密的枝葉遮擋,卻有了幾分難得的清涼。 這方密林,大多是在五百年前古戰場的廢墟之上復又拔地而起的。然而這里,這方五百年前就早已存在了的小小的空地,周圍一圈又一圈地,卻真真實實是千年的古樹,活過了風霜,活過了雨雪,活過了歲月,活過了戰爭??苫蛟S是在汩汩的清泉、斜跨的小小的彩虹、和那一簇簇早早盛開的淡紅色雞髻花的簇擁之下,那些古樹顯得卻是那么的年輕,它們的干,屹立挺拔;它們的枝,密而不亂;它們的葉,青翠欲滴。 軟綿綿就斜靠在一株這樣的樹上,兩指擋在眼前,遮蔽著白日刺眼的陽光。指縫之間,他默然地注視著空中仍緩緩流浪著的煙花綻開后的縷縷煙塵,帶著些許仿佛是緊張的感覺,輕笑了一聲。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做一場豪賭。 額上,不知是因為酷暑,還是因為緊張,此刻,已布滿了汗珠。他抬手把它們擦去,卻擋不住,更多的汗,從額上,順臉頰,緩緩而下。 他沒有記錄時間,所以當武大狼默然而陰沉著臉從這方空地的另一側慢慢踏入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里等了多久。實際上,這段時間大概是不怎么長的,可感覺上,真真是仿若已過去了一整個五百年。 畢竟,一切,都是那么的像,那個五百年前的夏日飛雪夜。 可是物是人非。軟綿綿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對面這灰黑色的惡狼。他當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會來這里——武大狼的某個或瘋或傻的手下,提出了這純然荒謬的通過減肥來鉆過鐵柵欄門進入羊村的計劃。他當然也知道,出于全然的不可理喻,對面的人竟然接受了這個計劃!可當他真的見到這已然從惡狼變成“餓狼”的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半個月的瘋狂節食和嚴重過量的運動早已讓他瘦成了絕絕對對的皮包骨,軟綿綿一時真有些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面的人勾起一抹有些諷刺的微笑,卻也沒有開口。然而在軟綿綿終究張開嘴想要開始說些什么的時候,卻被武大狼抬手制止了。他用著有如五百年前那一夜般冰雪嚴寒的眼神四下把這方空地打量了一番,才以同樣冰冷的聲音開口說到:“軟綿綿,你叫我來,是要干什么?是要向我投降嗎?”這后半句,本來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是一句充滿戲謔而諷刺至極的話,此刻,卻也是被毫無抑揚頓挫的冰冷語調帶出的。 軟綿綿一愣。難以想象,那一瞬,他究竟是有多么的緊張。他固然是想拯救這個上一世的他曾經的好友,這個曾經與他一起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可他卻絕不愿意——再也不可能愿意——去復現上一世的悲劇。那個夏日飛雪夜,留下了絕望,也留下了對那句不相信的不甘與對那背叛的憤恨。他不想——再也不想——犧牲自己,再甘愿讓他負自己一世了。而此刻,對面人那冰冷的聲音,那腰間別著的彎刀,還有這句毫無抑揚頓挫的話,無一不提醒著他五百年前的那段往事,無一不提醒著他,有很大的危險,那滿是命運的絕望的結局,又要再一次到來。 可他終究是平靜下來了幾許,搖了搖頭,嘆口氣,輕聲地說道:“何必這樣說話呢?你也想起來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對不對?不然,你就不會只一個人孤身前來了?!?/br> 聽著這話的武大狼,心里,一聲嘲諷的輕笑。軟綿綿剛剛那緊張糾結的表情,盡然收他眼底。而軟綿綿這句話,那一聲“對不對”里充斥著試圖掩藏起來卻根本掩飾不住的期待甚或于乞求;那一聲“你就不會只一個人孤身前來”聽來像是訴諸邏輯,實則根本就是徒勞地試圖說服他自己??晌浯罄亲罱K只是默然一笑,算是默認了軟綿綿的話,他漸漸踱步到軟綿綿身旁,用著柔和了許多的音調緩緩道:“那么你找我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那一瞬,軟綿綿試圖掩飾,卻實在是太過于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武大狼看著對面人神色突然的改變,差點沒笑出聲來,但最終只是默然地看著軟綿綿漸漸地收了神情,死死地抿起了唇,幾乎是要咬出了血來:“我是來問你……你是傻嗎?!減肥鉆鐵柵欄這種明顯荒謬的辦法,你竟然也會信?!” “我當然不傻?!蔽浯罄沁@次是真真地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畢竟,在看到密林上空綻開的絢爛煙花之時,他就已經知道這是軟綿綿找他的原因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你……!”軟綿綿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全然無法反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對面人,卻是又放下了,嘴型來來回回變換了好一會,卻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武大狼的唇角綻開一抹諷刺的笑,卻是又被迅速地斂起?!翱磥砟銢]有別的要說的了,”他終究是輕笑出聲,“那我說一句,我應該離能鉆過鐵門不遠了,這幾天之內,把你們村門口那塊大石頭上披上羊皮,做成一只石羊?!?/br> “你……你要干什么?”軟綿綿一下子有些口吃了,武大狼的每一句話,都實在是太超出了他的預料。 武大狼仍舊是維持著那諷刺的笑容,沒有接這句話,反而開口道:“其實你做不做這件事也沒什么關系,反正我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一張羊皮,到時候你要是沒做這件事的話就我自己來,也無所謂?!闭f著便是要掉頭離去,“行了,沒別的事了,我得走了?!?/br> “哎……!”軟綿綿在有些呆愣之中,想要伸出手來,拽住正要離去的對面的人,卻只見他轉回頭來,目光一瞬間又變成了之前那嚴寒冰冷的模樣,甚至,還多了幾分犀利與兇狠。軟綿綿心中一驚,手一抖,便松開了武大狼已瘦成枯枝般的胳膊。再下一瞬,那灰黑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茫茫的密林之中,不復得以尋見了。 夜已深。 前幾日還是一輪滿月,今夜卻只剩下一彎下弦殘月了。而本應點點閃爍的繁星,此刻也不知為何盡皆隱在天穹的黑幕之下,把這陰暗的夜,變得更加壓抑。但在這nongnong的夜里,已是期頤之年的軟綿綿卻是披著黑袍,捧著一束潔白的天堂鳥,輕輕推開了羊村——這方他率領了幾十年的村子——的鐵柵欄門,輕手輕腳地向青青河的彼岸而去。 可誰知,沒走幾步,便是驚雷直下,接著暴雨傾盆,路一下子變得泥濘不堪。軟綿綿已然年老,身體不好,此刻又沒有帶上雨具,按理說來,他應該掉頭向回走了——可是他不,他仍在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去。 畢竟,今天,是他為武大狼立那塊小小的碑的整六十年。正是六十年前的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在那方小小的林中空地里,為武大狼建了那么一座衣冠冢,立了那么一塊無字碑。 而正是那晚的整九天之前,那個月圓之夜,武大狼以他的生命,造就了餓狼傳說。 那個軟綿綿再也無法忘卻的月圓之夜。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那個月圓之夜,繁星也是盡皆隱匿,星河也是全然不見。黑云翻滾著壓來,又翻滾著離去,讓那輪本應灑下銀白光輝的滿月,只能時斷時續地從黑幕里探個頭,把一點慘白到可怖的光強擠下來,慘慘淡淡地,硬是把密林草原,乃至于整方大地,都染成了灰白。而時不時打下的驚雷更是一瞬一瞬地把這整個蒼穹都涂得那么凄慘,那么可怖。 武大狼站在羊村村口外的土路面上,有些氣喘吁吁的。剛又做完一組運動,大約比量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已經可以鉆過羊村的鐵柵欄了。 那么,也就是說,自己也該去接受命運的最終裁決了。 臉上強做出一副兇殘的笑容,卻掩不住眸中深處的悲傷與不舍??梢彩菆詻Q,也是決絕。就算實際上是命運把自己推上了這條路,為了保住最后的尊嚴,作為一個人的最后的尊嚴,在這生命的最終時刻,武大狼他至少也要——也準備——說服自己相信,這是自己的堅決的選擇,是自己決絕地決定用這種方式來贖清前一世的罪過,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什么神秘的命運,在暗中冥冥cao縱。 事實如何并不重要,相信就好了。 輕輕的一聲苦笑,他沒有再說什么,便向鐵門的方向,跑去了。近了,更近了…… 果然,鐵門之后,不遠處,那塊大石頭之上,披著有一張羊皮。 更遠一點的地方,一棵大樹背后,軟綿綿和羊村里幾只小羊正緊張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確實是都緊張不假,可緊張的原因,卻全沒有半點一致。那些小羊們,各個都是顫抖的手里握著兵器,像是隨時準備沖上前去戰斗似的。他們眼中死死盯著的,是鐵門之外,那些等著武大狼進去之后為他們打開村門,沖進來飽餐一頓的惡狼。 而軟綿綿死死盯著的,則不過武大狼一人而已。 這大石頭上的羊皮,是軟綿綿找來披上的。他根本沒能猜到武大狼究竟想用這石羊來做什么,只是想著先滿足武大狼的要求再說。 而這也正是他如今感到緊張的原因。 冥冥之中,由于他自己也似乎不完全明白的原因,他相信武大狼不會動手傷害自己。而他知道,武大狼一定很清楚自己會盡全力保護羊村的小羊們,那么,他也應該不會傷害他們。 所以說,武大狼他,究竟準備做些什么? 看著那大石頭上披著的羊皮,武大狼眼眸之中一時水光翻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產生出怎樣的情緒。憤怒?可軟綿綿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準備用這石羊來做什么,那還有什么可憤怒的? 罷了罷了,管它應該產生什么樣的情緒呢,反正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一切的一切,徹底的結束。 從鐵門的兩個鐵枝之間鉆了過去,他刻意地四處張望了一圈,最終把目光——當然——鎖定在了那石羊之上。 目露兇光,他,沖了過去—— 夜幕之上,烏云在這一刻統統散盡,那一輪圓月,霎時間灑下凄冷的光。 ——并且一口把石羊吞了下去。 看著武大狼臉色一瞬時變得慘白,接著身形向一側搖搖晃晃地倒下,軟綿綿先是反應不過來地一愣,接著就是慘叫出聲,仿佛吞下那石羊,感受到那劇痛的,是他自己一般。身形一閃,他便要往前沖去。 “村長!村長!別過去,外面還有狼看著呢!”身旁的幾只小羊拽住了他。 他扭扭身子想要掙脫,卻在看見那些小羊們的焦急神情時一下子愣住了,漸漸地,他的頭,便低了下去。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完全沒有辦法,此生這場戲,即使有一人已然離去,即使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也只能,繼續演下去了。 百歲老人軟綿綿就這樣站在大雨傾盆之中,回憶著往事,渾濁的眼死死地注視著面前的那方衣冠冢與那塊無字碑。 他還記得,在武大狼死后,全羊村的那番歡慶。大家都以為,這給大石頭披上羊皮做成石羊,是自己準備好對抗武大狼的辦法。而自己卻毫無辦法,只能跟著所有人一起慶祝,接受著大家無厘頭的贊揚,發表一個又一個空虛的講話。 只有晚上,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才能卸下偽裝,痛哭失聲。 而一直過去了整整九天,他才得以抽出時間來,來到這方空地,這方承載了兩世記憶的林中空地,為武大狼,建起了這座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衣冠冢。 至于這么小一塊碑,是為了記憶,還是為了忘卻,他也不知道。 可他也沒有辦法,再做更多了。 而現下,軟綿綿的手,就這樣輕撫在石碑之上。他苦笑著。 “所以說,上一世你負了我,這一世,你就真的來還債了嗎?想讓我重新負你了嗎?” 聲音,是那么的輕,那么的平靜??稍傧乱凰?,他卻突然瘋狂地咆哮起來,以他垂垂老矣的身體能夠允許的最大力量,咆哮了起來: “你說你是不是傻?!???!我從來沒有就要求過你這樣做,從來沒有……” 可還沒有說完,他就哽咽了。早已分不清的淚水和雨水混雜著,順臉頰直直而下。 抬頭望天,他最后輕聲說到: “我只求上天,如果我們相見就一定要是如此悲慘的結局。那下一世,便不要讓我們再相見了吧?!?/br> 沒有回答,當然沒有。有的,只是無盡地連綿下落的雨珠。已經在雨水的冰寒之中感到力不從心的軟綿綿終究抿起了一抹虛弱的微笑,接著,便跪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接著,便倒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 接著,他的眼,便闔閉了,而且再也沒有,再次睜開了。 白鳥朱荷引畫橈,垂楊影里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消。 夏日的青青草原,早已沒有了春日的繁花似錦。但在羊村之中,還有這一方小小的荷塘,粉紅色的荷花才剛剛齊齊綻放,配以翠綠的荷葉,一派清香。 荷塘之上,潔白的珍珠鳥翩翩起舞,垂楊在風中恣意飄搖。朱紅的拱橋斜跨潭上,一葉扁舟則是隨風悠悠蕩漾。 歡快的小羊們在上面嬉戲著,玩鬧著。他們有時會跳進淺淺的水里,和荷花荷葉嬉鬧著,感受著那一絲一縷的清涼。 在這個時代,餓狼傳說早就成了悠遠的歷史。三百年的時光早已自那一刻起過去,只留下了和平與安詳。無論是廣袤的草原還是青青河對岸nongnong的密林,也都有三百年,沒有見到過一只惡狼了。 這也讓有些小羊,不顧村中老人的勸告,執意要勇敢地去村外,去林中,去冒險,去闖蕩??窗?,現在就有這樣一只小羊,在那古老的密林里,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歡笑呢! 和伙伴們追逐打鬧,他順著自遠方而來的野花的花香,一點一點地闖進了密林的深處。周圍的參天大樹愈發地古老,時光留下的痕跡在它們挺拔的干上也愈發地顯著。這密林里大多的林木都不到千年,但這里,這一帶,卻是實實在在的千年古樹,甚或于更為古老。 小羊的好奇心起來了,他一寸寸地前進著,撥開茂密的枝,繁雜的葉,想要去一探究竟,看一看,這一片自他從來沒有在學校里學到過的歷史年代便已然存在的林木,到底有些什么特殊與秘密?來回半晌,順著純憑直覺所指引的道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走這么一條路——他終究是推開了一叢枝葉。然后,便是突然一派豁然開朗,土地平曠—— 是那一方存在了至少千年的林中空地。 一切,依然與舊時一樣:樹木環抱,芳草茵茵,野花點綴。那一方天然的噴泉也還在那里,那一道道七色的彩虹也仍舊若隱若現。真就像八百年前,乾羊羊與坤太狼之時一樣。 當然啦,小羊是不知道這些的。他更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那六月飛雪之中的血的往事,那下弦月之夜的紀念與忘卻——他都不知道。 但這樣,才是真的好啊。 小羊先是有些驚訝地愣了一愣,接著便帶著孩童的歡快跑向了噴泉之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小腳丫伸了進去,踢起一個又一個清亮的浪花——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不知道,這也和八百年前,他的先祖乾羊羊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但現在這樣,至少他還在歡笑,至少,他還是快樂的。 可下一刻,他的命運便驟然發生了徹底的轉變—— 一只小狼,突然從這空地的另一邊,探進了頭來。 餓狼傳說,如果說于羊族已成了悠遠的歷史。那么于狼族,它也是一樣。 餓狼傳說鑄就以后,狼族確實離開了青青草原,然而他們從未搬離這方對于他們而言也是故土的地方真的太遠過。而,就像總有些不聽話的小羊愿意闖進密林里去探險,也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小狼會向著青青草原的方向去冒險,去登上草原邊界上那座高聳的山崖,眺望他們的祖先,曾經世代生活過的地方。 但這只小狼是三百年來,第一個真的敢于翻過這座界山,邁進和草原緊鄰的這方密林里的狼。其他小狼縱然膽子大,也還不敢忤逆父母到了敢于踏上那條下山路的地步??尚±恰约阂膊恢罏槭裁?。對于腳下這座山,對于山下這方林,他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相當肯定這是自己第一次踏入這方狼族的禁地,可是,腦海之中,卻總有個古老的聲音,仿佛在告訴著他,這里,那些他所不可能知道的,一切。 也是隨著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他走下了山,走進了林。他哪里會知道,這條路,正是他八百年前的先祖坤太狼所走的那一條——當時,那個六月的夜晚,坤太狼正握著利劍,向著空中綻開又凋零的煙花,自這方山崖出發,去赴那最終鑄下了一世又一世孽緣的和乾羊羊的相會。 他哪里會知道。 當然啦,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這一行,居然會碰上從羊村里跑出來的小羊。所以,當他突然把頭探進這方林中空地,真的看到了一只小羊的時候,竟一下子,愣住了。 兩個小孩子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仍然在緩緩地流。遠處的夕陽,開始漸漸地,沉下去了。 風輕柔地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遠方將沉未沉的夕陽把橘紅色的暮光灑下來,全一派悠悠的金黃。 大眼瞪小眼的兩個小孩子里,小羊是先一步反應過來的。他的聲音,帶著孩童式的驚訝與好奇,卻沒有半點恐懼的意思:“你……你是狼嗎?” 也終于反應過來了的小狼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有些困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居然不怕狼的羊,因此他的驚訝,相比第一次見到狼的小羊,大概是只多不少:“你……你不怕我?” 小羊偏偏頭,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不知該怎么回答了,想了半天,他反倒是來了一句反問:“為什么要怕你呢?你會傷害我嗎?” 小狼幾乎是噗嗤一笑:“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嗎?” 小羊又偏了偏頭,看起來是又開始了思考:“可爸爸mama說,你們狼都不敢傷害我們羊村的羊的。老師們也教過,說你們,有一個什么傳說……啊呀,歷史沒有學好,記不住名字了,但反正就是說有一個傳說,讓你們不敢吃我們的呀……所以你會要吃我嗎?”小羊的神色,突然像是有點緊張。 這句“你會要吃我嗎”,怎么聽怎么都有點好笑,可小狼卻有些神色不太好。爸爸mama確實說過,青青草原上的羊都是有詛咒的,如果想要打他們的主意,是會沾上厄運的。雖然說自己總覺得那是說出來嚇小孩的,雖然說自己是敢于跟著直覺翻過界山來到這里的,但是真的把面前這只小羊抓起來,親自去挑戰那古老的傳說,自己可是不敢了——畢竟,自己可不想丟掉偷偷跑出來玩這么多次還沒有被父母發現的好運氣??!這么一想,小狼撅了撅嘴,晃了晃頭,幾乎是有幾分無奈:“我不會吃你的?!?/br> 小羊像是松了一口氣,接著就是笑了出來。孩童的清脆笑聲是那么的悅耳,但小狼只是撇撇嘴,并沒有說什么。然而,當最后一縷陽光突然把周圍古樹的長長陰影拽到了小羊身上的時候,小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直把那汪清潭激起一片水花:“呀,時間不早了,我要趕緊回村子了,再見啦!”便是一個轉身,歡快地沖進了茂密的林木里。 小狼撇撇嘴,沖著小羊消失的方向也輕聲說了句再見,便是也要往回走了。但他卻在那一刻,驟然愣住了。臉上先是笑容僵住,接著一下子變成了面無表情,再接著,就成了全然的驚恐。他猛地又轉回了身,沖著小羊離開的方向就是一路猛跑著追去??墒悄巧钌畹拿芰?,哪里還能尋得到小羊的蹤跡?最后,他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眼眸之中,茫然而又驚懼,無神而又戰栗。 是的,就在那一瞬,命運作祟,小狼竟突然想起了,那前兩世的一切。 而他那時還無從知道,這場見面,既是他和小羊的第一次見面,同時也將是,這一世的,唯一一次。 十年之后。 月光悠悠。已是成長為少年的小羊立在草原邊界那座山崖之巔,手撫著那塊記錄著八百年前往事的石碑——林中空地里軟綿綿為武大狼立的無字碑早已被掩埋在了泥土里,但這方遠更古老的石碑卻反而如舊——雙眼,則是直直望著宇宙蒼穹。 真的是命運弄人??! 一直到和小狼那次偶然相遇的第二天晚上,小羊才突然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和他兩百年后的后人,那淡藍色的少年一樣,小羊也是自夢中驚醒,第一瞬,也一樣是感到無比的難以置信。 說來也實在是諷刺,上一世,明明是小羊的前世軟綿綿乞求上天兩人不要再相見。這一世,回憶起來了的小羊卻還是耐不住。也不知到底是耐不住什么?按理說,這前兩世,他們早已把恩怨一切都盡皆還清,互不相欠了,也不用耐不住去報仇雪恨,也不用耐不住去還清孽債,那是耐不住什么?大抵只是個不甘吧??v然這千年的糾葛只是苦痛,可仍舊是不甘,仍舊是不愿把八百年的歷史就這么拋在身后,仍舊是盼望著能打破狼羊之間的敵意,仍舊是幻想著,能戰勝命運。 可笑。 仍是少年卻被這兩世回憶脅迫著成熟起來的小羊強擠出一聲冷笑。 這十年里,他至少每一個月便會來一次這界山山巔,盼望著能見到小狼或至少是他所生活的地方??墒悄?,別說他所期盼的小狼,就是任何狼,他都沒有見到過。永遠是孤獨地站在山巔。永遠見到的,只有遇到風便諷刺地笑起來的草原和密林;永遠相伴的,只有對各種呼喚都不做出半點回應的沉默的如塵繁星。帶著歷史的沉甸甸的石碑也靜立在那里,把血的重擔殘忍地壓在他身上,卻不肯給他,半點希望。這一切,都讓他,近乎崩潰。他不知道小狼和他所在的狼群究竟去了哪里,甚至有時候懷疑,那之前的相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知道的,便是一切,是再也不會有希望的了。這一世,他們再也不可能相遇了,命運,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但是他還是不甘心,他還是來到了這里,繼續眺望著,冰冷冷的眾星。 小羊并不知道——當然他并不知道——小狼所以離開的原因,諷刺至極地,正是十年前,那一次,他們二人的相遇。 餓狼傳說對于狼族已然成了歷史,這不假,可這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把它徹底忘記了,更是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不再害怕,那傳說中青青草原上的羊所帶有的詛咒了。 所以,那天,當小狼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告訴了父母他遇到了一只來自羊村的小羊的時候——他其實本不想說的,畢竟這樣就要暴露他偷偷跑去界山那邊玩的事情了,然而,他的父母終究是比較關心他,看他神色不對,著急地想要知道發生了什么,于是小狼也抵不住,只好說了出來,不過關于他想起的前兩世的往事,小狼完全一字未提,畢竟,就是小狼自己,都覺得那太過難以置信了——小狼的家里,瞬時間一派驚懼的氣氛。 其實不僅僅是小狼的家里,他們的鄰里,整個群狼的村子,一下子都慌了。好巧不巧,沒多久前這村子里剛遭遇了一次輕微的流感,本不是什么特別的大事,但聯系上這小狼見了一只青青草原上的帶著詛咒的羊的事情,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本來對于這村子里的其他狼,是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案的:既然只有小狼跨過了界山,見到了草原上的羊,受了詛咒,那把他們一家驅逐出去,就可以把這詛咒趕離村子了??尚±堑母改笜O力保護小狼,馬上就指出了一件事實上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卻心照不宣的事情——這村子里的幾乎所有孩童,其實都有偷偷跑去過界山那一帶,去玩耍。 說到底,其實村子里的父母們都是知道這一點的,畢竟,他們當年也是經歷過童年,經歷過那個瞞著家里四處跑出去瘋玩的年紀的。所以這一下,小狼的父母成功地把村子里的說法一瞬間就變成了這流感是對于許多年來越來越多人不在乎餓狼傳說,竟默許孩子們跑去界山玩的懲戒,要是繼續下去,上天的懲罰必定會越來越重——于是,所有人都恐慌了起來,一夜之間,整個村子,竟是全部搬走了,搬去了各個,遙遠的地方。 小狼嘆口氣,看著周圍的陌生的山川。 其實已經在這里住了十年了,按理說,環抱著這一方小小土地的山川河流,怎么也不應該說還是陌生了??尚±?,也已是成長為少年了的小狼,卻從來沒有覺得過這里真的是他的家。不知到底是因為懷念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的青青草原旁那過去的家——畢竟,若是以青青草原為中心,他們現在所住的這個地方真可謂是天涯海角了——還是說,在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覺得任何地方是自己的家了——畢竟,天下蒼茫,家園,也不過是個虛妄? 小狼又嘆了一口氣,絕望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已然成了老狼的小狼突然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八百年前,來自第一世的那一些畫面,或者,不如說,那一幅畫面——自己的手,顫抖著,把那銀光利刃,沒進神色絕望而又決絕的好友的胸口——就這樣,在腦海里,不斷地涌現。 他本以為,他已經忘了的。 風雨夜已至,幻夢久逝。燃燭人已老,往事仍繞。 …… “那時節啊,普天下,瘡痍滿目。狼羊兩族,烽火燃遍。 “那時節啊,曾見有一羊一狼,抬頭望,星夜之中,仍見希望。 “那時節啊,他們,相信友誼,相信和平,相信,夢想。 “那時節啊,卻是命運作祟。兩軍對壘,人道故友拔刀向,終鑄成,誤會一場。 “那時節啊,六月飛雪,洋洋灑灑。雪血白紅相間,愛恨情仇相織。 “那時節啊,密林之中,幻虹相伴。鮮血四濺殷紅,黑薔薇,朵朵開遍。 “那時節啊,有詩人,賦詞一首: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羊,佇倚危樓,飲酒消愁,衣帶漸寬人憔悴。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狼,隔欄相望,怒擲彎刀,卻不過戲子一個。 “那時節啊,滿月夜,鐵門邊,一只石羊,傳奇說,命運鑄。 “那時節啊,一人離去,卻是無可奈何,卻是,無能為力。 “那時節啊,下弦月之夜,雨傾盆。無字碑前,衣冠冢上,往事念,今悲切。 “那時節啊,祈求上天,只愿,再不相見。 “可如今啊,一切,卻不過,煮酒飲茶笑談事,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