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第二件,是一把斷裂成片,卻被絹布綁起來復合成形的陌刀。 是他在回鶻最愛用的武器。哪怕從回鶻離開他之后,她仍是去甘州的醫館將陌刀帶回,說要留個念想。 然后便是那夜大雨滂沱,他從朱丹王口中得知真相,徒手將陌刀崩裂,她竟背地里將陌刀的碎片一片一片拼了起來。 他撫過陌刀粗糙不平的刀面。仿佛看到她在燈下,小心翼翼拼湊起來的樣子。 別人破鏡重圓,她想拼刀重圓。 真是個傻姑娘。 第三件。是一截斷發。被一根紅繩綁在一起。 是那日在地牢,他從她鬢邊割下的那縷烏發。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定是以為他要與她恩斷義絕,才如此決絕要離開涼州。 他是心中有恨,恨她欺他瞞他,可他對她,從來沒有舍得放手過。 自別后,多少次午夜夢回,一摸榻邊空空,無她可相擁。他都再難入眠,只得連夜喚來葛薩再去草原找一遍。 而時至今日,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永失所愛。 凝燕見他淚流滿面,板著臉沉下聲,沒好氣地道: “她死了,你才知道后悔了。公主一直以為將軍因當年之事還恨著她,要另娶他人,所以才心灰意冷,遠走甘州,不愿再見到將軍。她被祁鄲人帶走前,跟我說,她……”凝燕頓了頓,目色蒼茫,望向遼闊的夜空,想起那日主子臨去前決絕的背影。 她緩緩開口,輕聲如風語低喃: “求仁得仁,此生無悔,唯有一事,至死抱憾?!?/br> 凝燕含淚,一字一句跟著念完這句遺言后,長風猛地抬起血紅的雙眸,從懷中掏出一卷玄底赤字的絹書,在手中的靈位面前顫抖著攤開來。 他死死抿著唇,恨恨說道: “至死抱憾?好一個至死抱憾!我連向圣上求娶你的聘書都寫好了。我怎會另娶他人?除了你,我怎會有他人?!” “你不信我,你根本從不信我……李清河,我念給你聽,你給我聽好了……” 他修長的手指一寸寸劃過絹書上丹砂色的字跡,一字一字頌念: “臣,河西蕭氏長風,河西軍主帥,啟: 今已收復甘涼十一州,盡數歸于大唐。以此為聘,微臣懇請,向圣上求娶愛女清河公主。微臣愿束身歸闕,自此永不出長安……” 念到末尾,聲聲已成哽咽。 聽到最后一句,凝燕抬首,復雜的目光略帶震驚,不禁問道: “將軍竟已打算交出河西軍權柄,入京為質?” 長風微微頷首,應道: “嗯。圣上疑心深重,怎能允許我手握重兵,還以公主為妻。我本來就想著,待我收復甘涼十一州,便將河西兵權交予我侄兒蕭涼,只身入京,求娶公主?!?/br> “數萬河西軍,將軍苦心經營,可舍得?”凝燕不由側目而視,心中震撼。 長風冷哼一聲,搖頭道: “有什么不舍得?她為了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區區兵權,在我眼中,與她相較,根本一文不值?!?/br> 凝燕神情松動,一時對眼前痛失摯愛的男人起了幾分同情,只低聲道了一句: “將軍有如此心意,要是……要是公主還在,能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就好了?!?/br> 長風提起酒壇豪飲了幾口,默默不語。 過了許久,風動簾拂,長明燈燭火一晃,晦暗的天色罩下來,將底下的男人籠在了陰翳之中。 他放下了酒壇,輕聲說道: “昨夜是她頭七,我夢到她了?!彼壑写箪F茫茫,不見光亮,如在沉湎,“夢里,她跟我說,她想要早日出殯下葬,入土為安,不想變為孤魂野鬼,漂泊無依?!?/br> “我問她,是否愿意入我蕭氏祖墳,與我死后合葬。她說……”他喉結聳動,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么,咽了一口氣,顫聲說道,“她竟說,她不愿意……” 男人神色既哀痛又凝重,一把踢翻了幾個的酒壇,嗤嗤道: “說要與我生同衾,死同xue。結果,她都一一食言了?!?/br> 凝燕不敢看他,只嘆了一口氣,道: “既是公主托夢來的心愿,將軍就答應她吧。這副靈柩,在府上也放得夠久了?!?/br> “可我舍不得?!蹦腥嘶厣?,抬手撫過靈柩上精雕細琢的日月頂天,銜燭雙龍的紋路,道,“我想她多陪我一會兒,或者,我去陪她……” 凝燕看著他沉吟中忽然拔出了腰間的長劍,疾聲出言奪走了他的配劍,厲聲道: “將軍不可!” 酒醉后的男人被她的猛力推倒在地,徑直癱在地上。 凝燕將利刃收入鞘中,放在一側,搖了搖頭,道: “天色不早,奴婢告退,將軍也歇了?!币娝哪畛苫?,她又淡淡道了一句,“或許夢中,公主還是會來陪著將軍的?!?/br> 人走后,靈堂再度陷入沉寂。 日積月累的雨水從靈堂的飛檐滿溢而落下,在石磚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長風又喝完了一壇酒,半臥在棺槨前,一條長腿趿拉在階前。他半闔的眼簾中,隱約看到有個人影,亭亭玉立在檐下。 他自嘲地抽了抽唇角,晃了晃酒后昏沉的腦袋,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女子卻已然來到他身前。 只隔這一步。如霧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