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一身素服的養寧遠步入靈堂之時,心中忐忑無比。他抬步上階, 提手斂衽, 手心的濕汗泅染了玉色的袍衫。 聽到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后,倚坐在靈柩前的男人掀起滯重的眼皮, 看到他后, 朝他一揮手。他的聲音低沉, 甚至隱約有幾分飲酒后的喑啞, 仍透著指揮千軍萬馬的雄渾之氣: “坐?!?/br> 寧遠哪敢坐, 只得硬著頭皮湊近了男人幾步,微微俯身聽他開口問道: “我昏迷的時候, 是你派人給她收斂的?” “正是屬下?!睂庍h應道。 長風突然從地上蹣跚著爬起來,眼中似是滿懷期許,語調多了幾分起伏, 道: “真的是她么?你確定不會是別人?” “尸體樣貌雖難以辨認,看身形膚色, 確是公主殿下無誤……況且當日大家都親眼所見,公主殿下為了保護甘州城的民眾,是自愿跟祁鄲人走的?!闭f著說著,寧遠眼中隱約淚光閃爍,哽咽道,“我當時在城墻上督戰,并不在場。要是我能在當時攔下她……公主于我,恩重如山,屬下真是恨不能身替公主而死!” 感到立在他面前男人無形的壓迫,寧遠的頭越垂越低,雙拳緊握在側,雙膝跪地叩拜道: “是屬下有負將軍所托,沒能保護好公主殿下。請將軍降罪責罰!” 長風不言不語,緩緩回身,像是鼓足了勇氣,踉蹌著朝靈柩走去。 他雙手一一撫過棺面,凝視著漆黑描金的紋路良久,也良久靜默。 寧遠心下不忍,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勸道: “公主殿下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想將軍這般傷神傷身。細細想來,公主是不想受人挾持,更不想將軍為難,才自己跳下城樓,大義犧牲的。若非如此,當下怕是肅州難以從祁鄲手中如此順利地收復,將軍也會深陷敵陣,生死都未知啊……” 長風擺手制止了他繼續往下說,只是行尸走rou一般在靈堂里踱著步子,陰沉的面龐冷靜得可怕: “她那么懼高,跳下來的時候該有多害怕……”他一手提著半空的酒壇,仰面望著庭院內四角的碧空,兀自笑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寧遠,絮絮道,“你可知,她是為了我才會變得懼高的。她幼時,膽子可大了,為了出宮,幾尺高的宮墻都能和我一塊跳下。我每次怕她摔著,總是先跳,然后在下面接住她。這一次,我為什么就不能讓我接住她……” 他的胸膛有些發顫,朝著天空倔強地昂起頭,似是在極力克制著肆意傾瀉的情緒。他斷斷續續道: “我死里逃生,喪失記憶又恢復,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和她相認。我已從祁鄲手中奪回了甘涼十一州,圣上也許了婚。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能娶到她了??蔀槭裁?,要我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為什么,上天要對我如此殘忍?!” 話音未落,素來端持有度的人仿佛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忽然甩手將酒壇狠狠砸下,瓷片碎裂一地,酒水四溢,蜿蜒流淌。 邁開步子,腳底的一灘酒水被踩得飛濺而起。來到靈柩前,他張開雙臂扒拉起了棺面,道: “我想再看看她。讓我再看她一眼!” 棺槨被他巨大的力道震得搖搖晃晃。寧遠心下大驚,寒意陡起,連忙上前制住他,提聲道: “不可!將軍不可??!開棺是對公主不敬??!公主殿下已入殮,不宜再驗視了!而且……而且……” 長風猛然偏過頭,雙手緊緊拽住寧遠的衣襟朝他一撲,寡漠而又凜冽的眸光掃過他驚恐的神情,低吼道: “你們憑什么不等我醒來就釘棺?憑什么,不讓我見她最后一面?” 寧遠回想起斂尸之時的場景,欲言又止。 粉身碎骨,慘不忍睹。連他看到公主尸身之時都只覺五雷轟頂,戰栗不止,當時再不敢多看一眼。蕭帥若是親眼目睹,只怕更是會心膽俱喪,肝腸寸斷。 “將軍,蓋棺需良辰吉時,錯過了,怕誤了公主往生啊?!彼D了片刻,心知將軍從不信鬼神之說,只得低聲又勸了一句: “公主本是天人之姿,尤其在將軍面前,極重儀容。她定也不想以如此樣貌,見到將軍啊……” 像是被這句話刺痛了,他攀在棺槨上的手漸漸垂落下來,低了低頭,任由散亂的鬢發掩住了他覆滿青茬的下頷。 是了。她向來恣意,并不愛重容貌,唯獨相認后,在他面前,像個女為悅己容的小娘子,會綰發成髻,微點絳唇。 可舊事重提,一別經年,她躲在甘州不愿見他;死后,連最后一面也不讓他看。 生前身后,都如此固執。是他所熟識的李清河沒錯。 他拎起酒壇,想猛飲一口,卻發現酒壇早已空空如也。 寧遠緊緊抿著唇,行至他身前,將他手中空蕩蕩的酒壇奪了去,朝他遞上一疊衣物,道: “我斂尸之時,將公主殿下的遺物保留起來,今日送來,想到將軍或許想要留個念想……” 長風視線緩移,黑沉的眼眸溢著清光,望向他手中之物。 寧遠從衣物上拿起一支斷裂成兩截的金釵,絮絮叨叨道: “公主當時就拿著這支金釵,以公主之身號令城中百姓并肩作戰??扇缃?,金釵也斷了?!?/br> 長風望著這支眼熟的金釵,目中掠過一絲嘲意。 這支金釵,是她長姐宴海公主留給她的。她為了這支金釵,為了她與生俱來卻并不想要的公主身份,所負甚多,所謀甚大。這本就是她此生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