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他眉目深沉,凝著一身潮濕的雨氣,微微抬首望著雨幕,滿眼山河空念遠,本是波瀾壯闊之景,此刻在雨中卻呈現出虛無縹緲的青灰底色。 “我恐她因殺戮過重,在地下不得安寧,于是,我每日誦經,整理她的遺物,剛開始,不過睹物思人??蛇@幾日,竟讓我發現了她五年前寫于我的一批密函?!?/br> 他猶疑了片刻,將手中的幾封信箋遞到辰霜手中,道: “這幾封,她提到,正是恰好五年前,峒關守城戰之后。掖擎可汗從奴隸戰俘營中撿回幾個少年培養訓練,養在帳中,親手教他們騎射rou搏功夫。那一日,她對其中一個目光呆滯的漢人印象尤為深刻。那個男人滿面血污,一出現,仿佛方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一般,嚇得無人敢靠近??梢辞鎸λ尿T射劍術猶為滿意。她在信中疑慮,回鶻王庭中的漢人本是盡數歸她所管,受她所濟,唯獨此人,掖擎可汗一直諱莫如深?!?/br> “自此以后,你長姐再也沒見過這個漢人。再后來,她予我書信,便是要我故意投奔可汗新封的義子玄王,此人為掖擎手中利器,征戰殺伐四方,她深感威脅?!?/br> “我只覺,從那個漢人俘虜出現,消失,再到玄王在王庭聲名鵲起,為掖擎所重用?!彼就搅陣@了一口氣,回望側邊被水汽模糊了面容的辰霜,幽幽道: “這一系列的時機,未必太過巧合?!?/br> 不知是雨氣侵襲,辰霜只覺眼中薄霧濛濛,世間萬物在這一刻輪廓氤氳難辨。 如此炎炎夏夜,她卻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疾聲追問道: “你的意思是,那個漢人少年,就是當年墜崖的長風?……也就是,現在的叱炎?” “無法斷定?!彼就搅曛惠p輕搖了搖頭,沉眉道,“我知你心性,但凡有萬分之可能,絕不會就此放手。我又何嘗不知這種可能何其微茫,可我又何嘗不想那個少年尚在人世?于是我猶豫再三,還是想要將此事告之于你。但,一切判斷,皆在你?!?/br> 當夜,辰霜來來回回將那幾封長姐的密函看了數遍不止。心中一旦有了疑心,連同那個尚未解開的密道之謎,就像一把新火將本是燒盡的灰燼又再度燃起,愈燃愈烈,將她整顆心都要吞噬進去。 一連數日,她都沉浸在這一種既心悸不已又惶然不安的思緒中。連此時崔煥之已喚了她好幾聲都如若未聞。 “你在想什么?” 直到崔煥之來到她跟前,狐疑的鳳眸露在她眼簾,辰霜才驚醒。 崔煥之見她出神間滿目茫然,不禁失笑,咳了幾聲,問道: “本帥來問問軍師,方才眾將之言,你可有聽到?守城,還是棄城,軍師可有灼見?” 方才眾人說了些什么,她確實一個字沒有聽進去,蹙了蹙眉頭,問道: “守城用的箭矢,烹油,礌石和滾木,還剩下多少?” “所剩無幾??此麄兠咳展谆亓?,目前勉強可以維持數日?!?/br> “糧草呢?” “已不足城中人數十日之用?!?/br> 辰霜站直身,正色道: “我以為,既不守城,也不棄城?!痹诖逕ㄖ@異的目光中,她覆手在背,神色鎮定,朗朗道: “依我之見,與回鶻和談?!?/br> “和談?”崔煥之挺拔的眉宇沉了下來。 “正是。和談?!背剿讲乓言谛闹斜P桓了許久,將緣由娓娓道來: “斥候來報,玄軍已在數日內取了方圓數座小城池,取其輜重糧草。崔將軍數日前sao擾敵營,趁其不備燒了他們部分糧草,但也只不過我們多撐幾日罷了?!?/br> “我們何不趁和談,將戰線拉長,再多換回一些余地?” 崔煥之皺眉,思忖半刻,又道: “他們正在進攻勢頭上,又何會與我們和談,放棄唾手可得的涼州呢?” 辰霜思慮周全,反問道: “已近仲夏,天氣酷熱,回鶻騎兵深居漠北,向來耐寒畏熱,戰力有所下降,攻勢已不如大不如前。再攻下去,不過也是強弩之末,就算強取涼州,又能守得幾時?” “若是能與大唐和談,見好即收,換取利益,掖擎可汗又何樂不為?畢竟,數十年來,每每出兵擾我邊境,不都是為了如此討價還價,換取金銀絲帛繒器嗎?” 崔煥之沉吟不語,而辰霜面沉如水,緩步向前,耳中傳來外頭金戈馬嘶之聲,凜聲道: “我欲與其和談,最為重要一事在于,今日我手下凝燕來報,之前退兵的祁鄲軍中有三支自北面折返,正向涼州方向而來?!?/br> “如若我猜的不錯。玄王叱炎自認為坐收漁翁之利,祁鄲人當然也可為此計。我們再與玄軍打下去,或許不過就是兩敗俱傷的結局,反倒讓祁鄲有機可乘?!?/br> “和談。唯有和談,是兩全之策?!彼詈蠖ㄕ摰?,“只要將軍允準,我即日便可上表朝廷,愿以隴右軍軍師身份,與玄軍在涼州城外開誠布公,定下盟約,扭轉戰局?!?/br> 聞言,崔煥之鳳眸一眨,眼角微微翹起,望著眼前身姿如玉的女子,道: “你,還是想去見他?!?/br> 辰霜側身,眸光有那么一瞬的不定。她垂下頭,沒有再言語。 崔煥之心中已了然,他嗤笑了幾聲,出言諷道: “我猜得沒錯吧,你這幾日魂不守舍,也定是為了那個人?,F在,你為了見他,竟要出城與之和談?你可知,只要出了城,便無人可保你,你被敵軍當場射殺,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