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他不知何時已披上麒麟戰甲,明光如射,將胸前數支箭矢流下的血跡照個透亮。 他垂首,看到腳底下已是尸骸成山,血泊成河。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白衣女子,從眼前疾馳而去。他血色的瞳仁中,她的面容仍是模糊不清,耳邊似是能聽到她散在風中撕心裂肺的喊叫,可說了些什么他卻一句也未聽清。 他覺得心間從未有一刻如此釋懷,身形踉踉蹌蹌,向后趔趄了幾步。 毫無征兆地,他就是知道,身后是一片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萬丈懸崖。底下有狂嘯的陰風涌上來,風聲有如亡靈的嗚咽,似在譏笑,又似在邀約。 俄而,他立定在懸崖邊,半個腳掌已懸空,只需半步,便可終結。 時間如指縫之間的流沙一般逝去,他倏然一笑,隨即高聲不由自主地喊出: “我乃河西軍少帥蕭長風。此前,是我杖殺朝廷監軍,是我私慕清河公主,罪不容誅,與全軍無尤。今日河西軍死守峒關,以命換命,功過相抵,我自愿葬身望斷崖,還請圣上放過河西余軍數萬條性命,赦免我軍大不敬之罪!” 下一瞬,他后退半步,張開了雙臂,迎風招展。 墜落的那一刻,叱炎除了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還聽到了一陣叮叮咚咚的風鈴聲。 在萬里死寂之中,格外嘹亮,由遠及近,像是招魂一般將他的意識引了過去。 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 “血止住了,殿下怎么還不醒?!?/br> “是啊,什么法子都試了,難道那針灸術我們沒用対?” “啊……你看,你看,是不是?” “殿下的眼皮動了!” “殿下的手指動了!” “沒想到這針灸術真的有效……” “??!殿下醒了,終于醒了……” 幾個巫醫圍坐在榻前,戰戰兢兢地盯著榻上受傷的病人,時不時發出幾聲驚呼。 待叱炎終于緩緩睜開眼的時候,他們即刻齊齊伏地大拜,高聲道: “天神保佑,殿下活過來了??!” 日光絢爛而刺眼,叱炎抬手遮住了眼簾,他沉寂多日的眸子緩緩移動,看到了頭頂那串悠揚的風鈴,原是巫醫掛在病人帳幔中引魂的。 他蹙起眉頭,鼻尖的土腥和血腥幽幽散去,貪婪著吮吸著此刻清新的氣息。 原來瀕死竟然是這樣的感受,很熟悉,似曾相識一般,如同重溫了一場舊日遺夢。 可他只記得做了無數個斷續的夢,夢中的場景交融又分裂,清晰又幻滅。醒來只記得零星的片段,想不起全貌。 巫醫顫巍巍的手移了過來,対他說道: “殿下,你眼角有傷,我替你涂點祛疤的膏藥,不日就能恢復了?!?/br> 叱炎怔了一怔,抬手一摸,臉上已無面具。他帶著微顫的指尖撫過了眼底那道細細的疤痕。此時觸及,凹凸不平,像是一條深淺不一的狹長溝壑。 昏迷數日以來,疤痕已結了痂,待痂斑脫落,外傷便能好全了。 可內里的潰膿,如何了結? 叱炎心下冷笑一聲,揮臂擺開了巫醫拿藥的手。 “不必?!?/br> 留下這個印記,時刻牢記這番折辱。 他叱炎,竟被一個女奴玩弄于鼓掌之中,拋卻了真心,還險些丟了半條命。 他既大難不死,活了下來,勢必要一雪前恥。 叱炎猛然起身,從榻上坐起,屏退了眾巫醫。他回眸,望見了榻上還有殘留的喜服。那夜,那人當著他的面,將喜服一段一段撕成裂帛,聲音如琴鳴錚錚一般悲戚又悅耳。 他眸色黯然,隨手扯起一條裂帛,緊緊攥在掌心。其上的鸞鳳繡紋被掌力扭曲,細密針線下的金絲鳳頸被他的指腹握緊,像是折斷了一般。 帳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葛薩掀簾入內,面露喜色,幾近是喜極而泣,大步走來道: “殿下,你終于醒了!大可汗聽聞你傷好,召你前去牙帳……” 叱炎斂衣,遮住了胸口的刀傷。 該來的總是要來,他為一軍主帥,總要為此番損兵折將擔下責任,給出交代。 他神色平靜無波,邁著虛浮的腳步,朝外走去。 “殿下,你的面具……不戴了嗎?”耳邊傳來葛薩遲疑的喊聲。 叱炎回首,接過那副玄鐵面具,看了一會兒,手指輕撫著面具上眼睛的兩處窟窿。 轉瞬間,他雙臂猛然施力,竟生生將堅硬的面具掰成兩半,斷裂開來。 他隨手將面具的碎片扔在地上,一雙寒眸幽幽望過去,淡淡道: “戴了面具如何,不戴面具又如何?你是不服本王了?” 葛薩被他的目光一懾,莫名覺得脊背發涼,跪地拜道: “屬下不敢!屬下但憑殿下驅使,忠心不二!” 叱炎回身,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去牙帳。 一路上,偷瞄他的人不計其數,膽子大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叱炎充耳不聞,直到被王帳前的牙兵攔了下來,道: “大可汗正在休憩,一干人等,不得打擾?!?/br> 叱炎斜睨了一眼那耀武揚威的牙兵,濃眉微挑,道: “你不如好好看看,本王是誰?” 豈料那牙兵癟嘴一撇,擺手挑釁道: “我只知玄王殿下素來面具示人,你這漢人又是誰?”他話音未落,身后幾個牙兵跟著紛紛不知輕重地嗤嗤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