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他替她拂去肩上落雪,并肩看花。倏忽間歲月骎骎,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一曲終了,宴海盈盈起身,笑道: “司徒將軍,我想飲一杯酒。只可惜,這杯酒,我只得獨飲,不能請你喝了?!?/br> 她從案底秘格中取出一紅釉瓷盞,対眼前英姿挺拔,眉目深沉的獨臂將軍,舉杯道: “當年送我和親出嫁的作別酒,將軍未曾出現,誰知,再見已是十年后。這一杯,我敬將軍,愿將軍此生圓滿,得償所愿?!?/br> 司徒陵心知她去意已決,緩緩走過去,單手將她攬在懷中,低聲道: “公主殿下,容臣僭越?!?/br> 宴海如愿以償地笑著,靠在他的肩頭,聽他胸膛擂鼓般的心跳,一如少年時。 司徒陵開口,幽幽訴道: “昔年司徒家獲罪,一夜傾頹。我得知殿下和親的圣旨已是十日之后。我入宮于含元殿前三步一叩首,跪殿三日三夜,圣上始終不允我再見你?!?/br> “半月后,殿下從長安出發,和親轎輦,我一路追至涼州,心知再無轉機,終是無顏再見你一面?!?/br> 宴海搖了搖頭,面露惋惜,一時諸般滋味釀在心頭。她輕嘆道: “原是如此錯過了?!?/br> 司徒陵伸出僅剩的那只手,從她微張的指縫間扣入,握緊,正色道: “公主于我,本是高天孤月,遙不可及……” “當年殿下的心意,微臣了然于心,又驚又喜。奈何司徒世家大族,為圣上所不容。駙馬之位,微臣可念不可求?!?/br> “微臣遠赴邊疆,本想立下戰功,再向圣上求娶公主,誰料落入圈套,淪為大唐叛將……” “十年蹉跎,微臣心中,無大唐公主,亦無回鶻可敦,唯有與我少時相知相惜的宴海一人而已?!?/br> 宴海羞赧一笑,細細描畫的黛眉卻微微蹙起。她抬起手,望著與他緊緊相扣的十指,眉目哀慟不已,輕聲道: “我此一生,國家事重,死且無恨。唯獨,尚有少許遺憾吶?!?/br> 酒勁涌了上來,她咳出幾滴烏血,濺在素白的琴弦上如潑墨山水,如萬里河山。 她艱難地動了動軟綿無力的身子,向東朝向長安的方向望去。祈盼的目光仿佛能穿過百座氈帳,千里草原,最終看到日光下那座恢弘壯闊的京城。 她朱唇如血,輕聲喃喃,聲音已低不可聞: “陵哥,我一輩子按部就班,從未任性。今次,我想最后再任性一回。我不想按草原的禮節,與人合葬在地下?!?/br> 司徒陵重重點頭道: “好,我答應你,我帶你回大唐?!?/br> 聽他許諾,宴海心中安定。她一直都知道,他自小便是重諾之人,要么不許諾,一旦許諾,便是堅定不移,至死不渝。 她兀然自嘲般動了動嘴角,笑道: “你我皆為大唐棄子。但我就是好想,好想和將軍再回長安,同飲渭水,漱月鳴箏?!?/br> 司徒陵強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哽咽道: “此生無緣,但求來世?!?/br> 宴海的笑意凝在嘴角,用盡最后的一分力氣唇語道: “只求來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她撫在琴弦上的手在此時倏地垂落下去,指尖的血,仍在一點一滴落在地上,恰如開出了一朵國色牡丹。 司徒陵只覺掌中一松。他別過頭,緊閉的眸底,兩行清淚落下。 帳外的辰霜聽到琴聲戛然而止,身形一顫,驟然雙膝跪地,向東稽首大拜,久久伏地不起。 她的長姐,大唐宴海長公主,薨。 第62章 藏刀 塞外遼闊的天穹下,熊熊烈火包裹著一股濃黑的煙氣,化作玄黑蛟龍沖破天際。 數捆干柴燒得“噼里啪啦”直響,驚飛了零星幾只盤旋的小隼。 回鶻王庭數里外的空地上,芳草萋萋, 孤鳥低鳴。 叱炎遙望著風煙滾滾, 曲肘按在胸側, 朝著遠方躬身一拜,身后的葛薩跟著他行禮。 他覆手在背,眉宇深沉,凝重如暮色,聽葛薩小聲稟道: “希烏大人在王帳前跪了三個時辰,去求了大可汗。大可汗酒醒后竟當下就允了,準許可敦火化后骨灰歸唐?!?/br> “可敦竟然連尸身都不留, 也不下葬, 寧肯挫骨揚灰,漢人……真是驚世駭俗?!?/br> 叱炎沉眉道: “她雖多番與我作對, 也是位可敬的對手, 以死明志, 乃真正的漢家王族風骨?!?/br> 他瞇起眼, 凝望著漸漸消散在空中的濃煙, 若有所思地問道: “漢人,都會想回中原嗎?”他頓了頓, 道,“草原不好嗎?” 葛薩撓了撓頭,一向整整齊齊的淺褐色發辮今日有些凌亂。他想了一會兒, 篤定道: “聽聞女子做了阿娘之后會變得不大一樣的。定是因為可敦不曾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心才不在草原上。要是她能為大可汗生下子嗣, 也許收了回去的心思了吧?!?/br> 叱炎聞言,沉吟良久。 葛薩瞄了一眼濃眉緊蹙的主子,吞吐道: “殿下,我其實有一事相求……” 叱炎回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話快說。 “我可否請辰霜姑娘去看看帛羅,她這幾日不肯飲食……” “只要她愿意,無須來問我?!?/br> 葛薩神色稍舒,又試探道: “可殿下不是禁足了她多日?要囚禁她到幾時?我想,辰霜姑娘向來聰慧過人,若是二人能多來往走動,或許帛羅能早日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