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弟兄們不吃不喝,連夜趕路,都已經好幾天了。光是在甘州,就找了兩天一夜??蛇@兒哪里還有軍師的蹤跡?再遠,再遠可要到回鶻人的營地了……” 男子沉默,不由握緊了手中的畫卷。 畫卷摩擦著他指間多年執劍留下的老繭,輕薄的紙張被捏皺了些,畫上女子絕世無雙的臉變得有些扭曲。 俄而,他開口,音色即便在嗚嗚不斷的催人風聲中也分外清晰和沉穩: “這里是甘州,甘州沒有,就去再遠的肅州,之后還有瓜州、沙洲。天寒地凍,無人會在野外存活,她必是躲在某個城鎮當中?!?/br> “就算深入回鶻腹地,甚至遠至祁鄲,也要把她尋回來?!?/br> 他濃眉緊鎖,好像在對著一個不在的人,許著他的誓言。 眾人聽清了他的命令,都在寒風中發了一層冷汗。 他們的主子,隴右軍少帥崔煥之,乃西北簪纓世家,將門之后。如今已過弱冠之年,手握重兵,每每下軍令之時,不怒自威,已有大將之風,手下莫敢有異。 十日前他親自領了一隊輕騎精銳,自涼州出發,便裝而行,一路向西,長途跋涉,親自尋找出逃在外的軍師。 甘州本是回鶻人控制下的胡漢交界地,若是再這么找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回鶻人察覺。他們被抓住事小,萬一少帥出了閃失,隴右軍恐失軸心。 幾個親衛惴惴不安,他們中的頭兒是個喚作寧遠的副將,便上前游說道: “將軍,派出的幾隊人馬只剩最后一隊,甘州城內怕是沒有了。聽聞與回鶻議和的使臣已從涼州出發,將軍若實在擔心,不如我們易裝混入使臣隊伍之中,看一看軍師會不會在回鶻王庭?”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心想著,以使臣的名義去回鶻王庭探一探,總好過如今這般悶頭四處暴露在風險下。 夜間風沙彌漫,崔煥之瞇起了狹長的眼,遙望著數百里外回鶻人營地的篝火,心中驟然燃起了無限怒意。 他護在心尖上五年的人,就此逃離了他身邊,數日來一點蹤跡都找不到。 她上一回失蹤,還是那個人的忌日。 那日,他趕到望斷崖的時候,已是入暮。從上望下去,深不見底,黢黑一片。他不顧眾將的勸阻直接攀下了萬丈懸崖,最后,在崖底無數的死尸堆里,找到了她。 她守在一處矮小的衣冠冢前,眼神渙散,玉面泅著數道風干的淚痕。白皙的手指不斷刨著周邊的砂土,像是想要挖出什么東西。幾個指尖細嫩的皮rou已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滿指鮮血,甚至可見森白的指骨。 喚她也不應,只是兀自喃喃道: “為什么,為什么連一片尸骸都找不到?” 忽然,她像是魂魄歸體,空洞的眸子突然迸射出一道光來。她緊緊抓出他的小臂,滿懷期許地問他道: “你說,他會不會沒死?他會不會,太恨我,所以,一直躲著我?” 他心如刀絞,掐著她的肩,咬牙厲聲道: “你清醒點,長風他死了,已經死了很久了!不會再回來了……” 她絕望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體力不支,一度昏厥過去。 想到此處,他握緊的拳頭忽然拔劍出鞘,怒揮之下,旁邊的土墻應聲轟塌倒地。 “少帥,少帥!”最后一隊終于遲遲歸來。 最前面的侍衛飛身下馬,向主子遞上一片沾了血跡的絲帛和一支黑箭。 崔煥之一看到那片雪白的絲帛,眼中像是淬了火一般,折射出星子來。 細膩滑溜的絲帛躺在在他粗礪的掌中,柔軟而安定,猶如一片凝脂玉膚。他修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撫著這片不過他半掌大的裂帛,像是在感應曾經穿著它的主人。 這是她的月白大氅。上好絲緞繡著漫天流云舒卷的紋路,他之前幾乎日日都見,絕不會錯認。 他將這片絲帛貼身收起,又凝視起了那支箭矢。 箭尾帶著三支黑羽。是回鶻玄軍的箭。箭身粗長,射箭的人力大無窮,且射術精湛。箭尖有殘留的絲線,與那片裂帛上的如出一轍。 他用手指一拭,指腹漸漸染上幾滴干涸的赤紅。 是她的血?她中箭受傷了? “少帥,是在甘州城外幾里處的密林發現的。地上還有打斗的痕跡?!?/br> 他的眸間瞬時覆下幾道陰影。掌心施力,將這支箭擰斷成兩折。 看來,她是被回鶻人抓走了。 崔煥之劍眉一凜,輕輕舐去了指尖的血,幽聲問道: “那隊使臣現在人在何處?” “就在甘州城外的山坡下駐扎?!?/br> 他聞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揚鞭朝城外奔去。 *** 天蒙蒙亮,一抹魚肚白像是青灰的瓷釉,在天穹處裂出一道口子。 今日玄王叱炎出征祁鄲,回鶻王庭外已列好了兵陣。 辰霜立在行伍里頭,遙望一身玄甲的叱炎在陣前點兵。 奔馬長嘯而過,卷起陣陣沙塵,她望著指揮若定的男子,目光隨著他身形影動,半刻都不曾落下。 他手執馬鞭,腳踏馬鐙,揮斥方遒的模樣,讓她不由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少年將軍,思考時也習慣于雙手絞著馬鞭,輕踢馬鐙;調兵遣將時,不喜靜坐馬上發號施令,常常驅馬徘徊于陣前,來去數十丈,他嘹亮的令聲傳遍遼闊的行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