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辰霜心中憤憤不平,自己自出生以來,未曾有一天受過皇恩,憑何能忍受這樣的折辱?在隴右軍中隱姓埋名數年,有今日一席之地,靠得也并非是公主的頭銜,而是浴血得來的軍功。她已離經叛道出了宮門,習慣于塞外縱馬長歌,又豈能甘愿入那皇權之彀? 詔令不日便會下達涼州城,屆時泱泱親隊會護送她出嫁,前往回鶻王庭。 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趕在長安來人之前出逃。 遼闊的雪原之中,辰霜策馬逆風頂雪,一席月白大氅隨勁風獵獵飛起。 風霜如同刀刻一般劃過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寒氣砭骨。雪片肆無忌憚地撲打在身上,漸漸覆滿她鴉云般的烏發。 她心無旁騖,目色里燃起的光,如同雪夜里稀有的星子,黯淡卻執著地亮著。 眼前便是山間密林,出了密林再行數十里,繞過回鶻人的營地,便可到達甘州。那里胡漢交界,戰亂不斷,且魚龍混雜,易掩人耳目。她可稍作停留,從長計議。即便長安的人有膽找來,也未必能抓得了她。 辰霜在心中盤算好了路徑,已凍得發紫的雙手緊了緊韁繩,不知疲倦地甩動著。林間一棵棵參天大樹在她身側飛速地后退。 伴著疾風,前方倏然傳來一陣馬的嘶鳴。 有人?難道是追兵? “吁——”她低聲勒住馬。 胯下的馬兒得令慢了下來。馬蹄緩緩踩在滿地枯枝落葉間,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辰霜警惕地舉目四望,遠處忽然閃現出幾簇火光,在重林間影影綽綽盤桓著。 夜晚看兵馬只需一數火把。 十幾個,只是一小隊人馬。辰霜微松了一口氣。 躑躅間,馬蹄似是絆到了什么東西,馬上的她身形一蕩,趔趄了一下。她抓緊了韁繩,定了定神,借著雪反射的白光,看見了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血rou模糊的士兵尸體。 方才覆在素綃襟口的一層薄雪,隨她身形一動,盡數滾入她尚有余溫的頸側背后,泛起絲絲涼意瞬間入骨。 四下無聲,唯有寒風入林,樹影婆娑。她心弦緊繃,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看尸體的盔甲和兜鍪,應是隴右軍的人。數里外便是那日對陣的戰場,這幾個許是戰敗后慌不擇路,逃跑中了埋伏的步兵。 火光又亮了幾分,那隊人馬穿梭林間的腳步聲已隱約可聞,走動時兵甲相撞的吭哧之聲回蕩在林間。她掩在一棵老樹粗壯的樹干之后,聽到來人的對話。 “抓到了沒有?” “這片已搜尋完畢,幾個逃兵已綁了起來。還剩一個怎么都沒找到……” “速速再找!去前面看看。殿下有令,少一人,便自砍一臂交代?!?/br> 是回鶻人。他們仍逗留在此地搜尋著俘虜和戰利品,還有逃兵。 素聞回鶻近年來厲兵秣馬,軍紀嚴明,竟連幾個逃兵也不放過,果真如此。 辰霜心下生嘆,調轉馬頭,準備避開這些掃蕩的回鶻人,向密林深處行進。 頸前驟然觸及一絲冰涼。 她垂眸一望,一柄彎刀架在她脈搏處。順著刀柄斜睨而去,老樹斑駁的枝丫深處,藏著一個身披破甲,頭戴氈帽的回鶻兵。 他低聲道: “你下來,把馬給我。別出聲。不然,殺了你?!?/br> 辰霜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掃視著這個小兵。他的甲衣斷裂,腰腹有幾處血跡,應是負了傷的。此人便是那些回鶻人在找的最后一個逃兵了。他這是要搶走她的馬,來躲開那些人的搜捕。 刀在頸側,她若執意沖撞,免不了受傷。更怕爭執間,會驚動后邊的回鶻人。 想到此處,她微挑了挑眉,道: “你若是不怕引來人,盡管動手?!?/br> 火影憧憧,人聲越來越嘈雜。那人聽到響動,執刀的手不住地顫抖,時不時朝她身后望去,像是怕極了那邊的人。 辰霜三言兩語,拿捏住了那人的命門,幽幽說道: “這是我的馬,只聽我指揮。況且你傷重,就算給了你,你也逃不出這片林子?!?/br> “不如你上馬,我帶你走?!?/br> 見那人露出狐疑的神色,辰霜一指他搭在自己頸上的刀,淡淡道: “我命在你手,必不會使詐。再不走,我們兩個都逃不了?!?/br> 他齜牙咧嘴左右環顧了半刻,終于下定決定,收了彎刀,縱身一躍跳上馬背。 馬兒輕“嘶”了一聲,辰霜奮力甩開韁繩,背著火光疾馳而去。 還未跑出一里,身后唰唰飛來的箭陣如同驟雨,砸落在奔走的馬兒四周。箭鏃上分明裹著沾了油脂的絹布,一觸地,便燃起了火。一馬二人逃逸的身影在火光中逐漸顯現,夜色和密林已不再是屏障。 糟了,已被他們發現了。 辰霜心下一驚,雙腿貼著馬腹,整個身軀低伏下來,緊倚著馬鬃,加速奔馳起來。 兩個人的載重,這馬不如之前跑得快了。 她不斷以蛇形走位彎繞,依靠地勢和掩體躲避著追擊的箭矢,也試圖甩開身后那個拿刀抵著她脊背的回鶻逃兵。 俄而,紛紛箭雨卻停了下來。遽然的死寂,像是危險降臨的前兆。 辰霜忍不住側身回望。 百米之外,數道人影的中央,立著一個身形高大寬闊的黑影,正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如幽山,亦如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