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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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過澡,她們躺在一邊夜話,窗前幾株夜來香,黃綠團簇的花瓣盛放著。 幼圓轉了一個身,忽然想起來問:“這趟回去,你mama身體好點了吧?” “嗯?!鼻一莸穆曇艉芮宄?,“還要謝謝你給她預約專家?!?/br> 今年開春后,董玉書就陸陸續續咳個不停,在社區醫院看了幾次都不見好。 還是且惠放了暑假,堅持要帶她去大醫院檢查,可回回都搶不到專家號。 后來是幼圓托父親給她安排,一套流程下來,專家給董玉書開了幾種新藥,吃下去,七八日就痊愈了。 馮幼圓點頭,“好了就好。今天車展上,有沒有碰上奇奇怪怪的人?” 且惠身材高挑,五官又精致,每次去打這些零工,總會被人搭訕。 上一回,她在一場商務會議上當翻譯,會后甲方老板的司機糾纏她。 送且惠到家后,非要上去坐坐,說想和她認識,后來報了警才了事。 且惠搖了一下頭,發絲和枕頭擦出輕響,“沒有。今天都是正經人?!?/br> 正經人。 月色下起了一陣輕霧,鳥啼深樹。 說到這里時,鐘且惠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當時頭昏,她喝多了出來散悶。 只記得他面色深沉,鼻骨高挺,說話時淡淡的倦意,身后是艷得扎眼的紫薇花,襯出他一身潔質。 她問馮幼圓:“今天家里還有別的客人嗎?” “不知道,”幼圓打了個哈欠,翻個身,“也許是爸媽請來的?!?/br> 鐘且惠替她蓋上毯子,拍了拍她的背,“沒事,睡吧?!?/br> 第二天清早,且惠簡單洗漱后就離開了臥室。 她下樓時腳步很輕,但仍被馮母察覺。 王字真穿一件半舊不新的亮銀色絲綢衫子,坐在沙發上翻書。 她聽見聲音抬起頭,溫柔出聲,“且惠?!?/br> 鐘且惠見躲不過,規規矩矩走過去問好,“伯母,早上好?!?/br> “早上好?!蓖踝终娉?,“昨天在這里住的?” 她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是。玩得太晚,就冒昧住下了?!?/br> 王字真說:“你們小年輕在一起花頭多。來,陪我吃個早飯?!?/br> 鐘且惠忙擺手,“不了伯母,我還得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在客廳擺著呢?!?/br> “吃頓早飯能耽誤什么功夫?!蓖踝终嬉呀浧鹕?,吩咐傭人:“跟廚房說多加一份蟹黃小籠,鐘小姐愛吃的?!?/br> 且惠只好留下來,拉開椅子,坐在王字真的對面,端起鮮奶喝了一口。 王字真看著她出生,就連名字也是她取的,挑了《國風》里的兩個字——“終溫且惠,淑慎其身?!?/br> 要沒有后來那些變故,且惠該和她女兒一樣受著寵愛長大,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無聲吸口氣,關心起且惠的學業,“大三就要開學了,課程多嗎?” 鐘且惠說:“嗯,加進不少的專業課。像《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律師公證與仲裁實務》,一周要上四個早八?!?/br> 但凡長輩主動問及功課,大半是有別的話要交代。 果然,王字真勸她:“學業這么繁重,就不要再去接事情做了,缺什么就跟我說,好嗎?” “知道了?!辩娗一莨郧傻氐皖^,手指緊緊捏著杯子,“幼圓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伯母?!?/br> 上午九點,她離開馮家,車子駛離這座宅子時,且惠回頭看了一眼。 樹木掩蓋下,馮家的園子也不怎么高大,但勝在氣勢巍峨,兩洞朱門便叫人望塵莫及。 其實拮據的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毀人意志的,是過去她所體驗的、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被養得過分高的眼界不允許她平庸,但手頭上這點可憐的資源,卻只夠支撐她勉強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這樣極大的矛盾里自我消耗,受盡了認知和經濟的落差帶來的委屈。 就像她晚間無事時,隨手點來照明的蟠花燭臺,芯黑油盡了,心里的那把火也燒不滅。 司機送她到單元樓下。 門口的鐵門已經生了銹,昨天下了點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氣。 這是她外婆生前的財產,很小的一室一廳,只夠一個單身姑娘住的。 來京市之前,董玉書就料到她會住不慣宿舍,提早給她備了鑰匙。 且惠拿在手里,她不敢相信地問mama,“你一直留到現在嗎?” 當初離開京市的時候凄凄涼涼,所有能變賣的家財通通都折了現,但還不夠填窟窿的。 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收上幾件,一家三口的行李歸歸攏,兩只紅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車回弄堂里安頓下來,租了間閣樓住著。 鐘清源在后面結車費,跟出租車司機討價還價,說能不能抹掉兩塊零。 董玉書嫌汽油味難聞,手里捏著塊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鐘且惠,“快走呀小囡?!?/br> 且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說:“爸爸抱我,我怕弄臟鞋子?!?/br> 她知道以后再也穿不起了,僅剩的這一雙要好好留著。哪怕是留個念想。 鐘清源費了半天嘴皮子,好說歹說,最后也只少付了一塊錢。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兒就往里走。 董玉書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變化怎么能這么大? 不過一夜之間,鐘清源叱咤生意場的模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董玉書說:“是,我沒有告訴過你爸爸,否則他一定拿去賣掉。這是外婆留給你的,要真是不習慣學校,就搬到那邊去吧。不過,自己要注意安全?!?/br> 且惠下車跟司機道別,跟他說了句謝謝,轉身走進老舊的樓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樓,高處電箱里裸露幾根黃色的電線,把天空分隔成形狀不一的片區,橫鐵窗戶上生出蜘蛛網,灰白的墻面鼓一塊、掉一塊,輕輕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處是臟亂腐壞的氣味。 且惠在這里住了兩年,已經能做到對這些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踩上臺階。 在她看來,這棟老式筒子樓再怎么破敗,也比四個人擠一間寢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鐘。 其實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貨。 幼圓說她打那么多份工,也不見她怎么胡吃海塞,錢大半都花在穿上面了。 且惠去洗了個澡,換了件寬松的睡裙,濕漉著發尾,坐到桌邊去溫書。 在正式開始學習前,她習慣先列一個to do list,這樣能更有效率。 早飯吃得有點撐,且惠直接略過了午餐這個環節,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點,在她試圖厘清破產程序中的別除權、撤銷權、抵銷權和取回權之間的區別和聯系時,發現有水從門縫里灌進來。 她手里還抓著支筆,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廚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間里,關著門,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且惠隨手抓了塊抹布,扶著桌板蹲下去,試圖蓋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頭上的皮筋扎在上面,固定好以后,打開門,跑到室外去找總閘。 剛好碰到鄰家阿哥出門,他比且惠大幾歲,是這里的租戶,處理這種事比她有經驗。 水會導電,吳小勇怕發生事故,先一步閉了電閘,再去把總閥門關上。 且惠長舒了口氣,“謝謝你,小勇阿哥?!?/br> “別客氣。這種老房子最容易出問題了,你平時勤著檢查還好,稍微不注意就會變成這樣?!眳切∮抡驹陂T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幾,“不過,你這怎么辦啊,人都住不了?!?/br> 她環視一圈水漫金山的慘況,“沒事。我自己想辦法?!?/br> 吳小勇抬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幫你了,女朋友等著我去接她?!?/br> “嗯,你去吧?!?/br> 且惠擰著一雙眉頭,叉腰站在門邊看了很久,一聲短嘆后,重新扎好頭發,拿起臉盆開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經習慣于獨自應對各種事情。 馮幼圓進來時,就看見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勢,模樣十分辛勞。 “怎么了這是?”她杵在門口沒地落腳,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簾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剛才徹底罷了工?!鼻一萋牫鍪撬穆曇?,也沒回頭,“我最近真是有點倒霉?!?/br> 馮幼圓拿起電話撥號,對且惠說:“你快別弄了呀,看著好嚇人?!?/br> 沒多久,她就叫來了一個施工隊,烏泱泱站滿了狹窄的樓道。 且惠拿著臉盆,緊張地去看她,“他們不會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么好讓人家拆的?進屋,拿上東西跟我走,這兒就交給他們好了?!?/br> 滿身疲憊和塵土的且惠只得點頭,又把剛掛進柜子的衣服全取出來,裝進行李箱里。 她用濕巾擦了擦臉,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把書也塞進去時,聽見馮幼圓囑咐工人:“把這里的煤氣管道、電線都檢修一遍,不要留隱患,還有這家具、地板全換了?!?/br> 且惠心里暖暖地一酸,系好安全帶:“幼圓,你怎么會來找我的?” 她打開食盒,“我們家廚子新做的點心,給你拿點嘗嘗?!?/br> 莊新華在前面發動車子,“怎么去了那么久??!還拿上行李箱了呢?!?/br> 幼圓把漏水的事說了。 她誒一聲,“且惠先去你那里住兩天,行吧?” “沒問題,盡管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