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簇光，隨著季庭柯的動作、忽上忽下地擺動。

    似乎，是在對她搖曳招手。

    女人問：“你是怕，我找不到你、會擔心嗎？”

    季庭柯的鼻息，都隨著這句話的尾音落下而一頓。

    他抬頭，望了望天：

    準確來說，是每一位礦工從地下抬頭、只能窺到的那一小片、圓形的光亮。

    他說：“是啊?！?/br>
    羅敷頓了近半分鐘。

    半分鐘的停頓后，她才努力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聽到自己低低的笑，問對方：

    “你是不是，有事想求我？”

    季庭柯悶哼了一聲：“嗯?！?/br>
    他像是喝多了、又或者要赴死一般坦蕩。

    羅敷靜了一靜，她仰著頭、很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眼眶一熱。

    “那你說，'求你了'?！?/br>
    “求你了?！?/br>
    季庭柯笑了笑、咳了一聲，直擊回去。

    “滿意了嗎？”

    羅敷沒有開口。

    又是漫長的安靜。

    季庭柯有些疲憊地靠在墻上，喊了對方的名字。

    他問她：

    “我們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停在礦區地面上的鉆機。還有涂了紅色油漆、一個圓圈點的采樣標記？”

    羅敷想了想、遲疑著說：“有?！?/br>
    巨大、姜黃色的鉆機。

    幾乎維持了其二十年前正常工作的姿態，它斜靠在一邊——

    身側，是那塊被標記、顯目的采樣點。

    她聽到季庭柯說：“一個小時?！?/br>
    “以一個小時為期。一個小時之后，我如果沒有上來，你就對著那塊采樣點、啟動鉆機?！?/br>
    羅敷爬了起來。

    她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應過來了。

    羅敷張了張嘴，她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

    她問：“為什么？”

    季庭柯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沉得發悶。

    他想到三天前，自己獨自私下鉬礦：

    男人并沒有過多深入。

    只是在觸到二十年前、那片倒塌的墻體后，匆匆撤了上來。

    那片廢墟之下，有很濃重的瓦斯氣味。

    二十多年間，從未有人踏足，像一只滋生細菌的培養皿。其中不斷煉化，只待一根柴點燃。

    只是這一次，味道較之前、更重了。

    季庭柯說：“不止一次。我在地下、在礦井里，都聞到了瓦斯的味道?！?/br>
    風量降低、溫度攀高。

    空氣中有顫動的跡象，發出“咝、咝”的氧氣流動聲。

    這些，都是瓦斯爆炸的前兆。

    “在中國境內，大多數礦井都屬于高瓦斯礦井。一定的濃度、一定的引火溫度，或者爆源吸入大量的氧氣，都會引起爆炸?！?/br>
    “一旦爆炸，不止是地下的礦井、還有地面，以及附近的煤一中，都會受到波及?！?/br>
    季庭柯沒來得及說出下文。

    羅敷率先搶答了一句：

    “防止瓦斯聚集、處理積存的瓦斯。最簡單的方法，俗稱——通風?！?/br>
    她閉了閉眼，用低沉的聲音補充：

    “你想利用鉆機。在取樣點上打通、鉆出一塊地方，讓地下的空氣更開闊?！?/br>
    讓積攢了二十年，像是被燜在了培養皿中的瓦斯。

    在臨近爆炸前、有一個哄散的機會。

    季庭柯很難得地，附合了一句：“嗯?！?/br>
    他攥著季淮山的手機，重新扔到了地上。方正的邊角在灰里磕幾個來回、最后滾向深不見底的黑暗。

    男人說：

    “在沒有引火源、同時廢棄了二十年的礦井之下。唯一、隨時會爆發的危險因素，只有一個?！?/br>
    只有一個人。

    羅敷了然，緩緩地、吐出一個名字：

    “季淮山?！?/br>
    作為當下，礦井里最不穩定的危險因素。不排除有可能性：追求半世虛名、功利，最后落得一場空的季淮山，一個想不開、一把火點燃了瓦斯。

    拉著所有人：

    季庭柯、以及煤一中家屬院當年僥幸逃生的所有人，一起陪葬。

    羅敷攏著后腦勺的頭發，以指做梳、往旁撇了撇。

    原本披肩的發，沒有皮筋、被攏成一把合在掌心。她挑出一縷，亂糟糟地捆死。

    整個人已經有些躁地，頻頻質問季庭柯：

    “為什么，在一個小時之后？”

    “一個小時，是預留時間?！?/br>
    季庭柯踩住了腳邊的碎石子。羅敷能聽到那顆石頭被踐在男人鞋底下，不甘、曲折地撓出道疤痕。

    “如果，季淮山存了那樣的心思，我會拖住他一個小時?！?/br>
    “那如果，他沒有呢？”

    “算我自作多情，算僥幸一場?！?/br>
    羅敷聽了個大概。

    她將額頭輕輕靠在罐籠邊、換了個姿勢：

    “其實，還有第三條路?！?/br>
    通訊另一端，季庭柯微弱地“嗯？”了一聲。

    羅敷的嘴唇，抿動了一下：

    “無論季淮山是否動手。以防萬一、我們都可以直接去疏散煤一中家屬院的住戶?！?/br>
    她說：“重金屬污染、瓦斯氣體。無論有沒有被逼紅了眼的季淮山——這里，早就不適宜居住了?！?/br>
    女人一字一頓地、放慢了語調。

    季庭柯聽見她說：“第三條路。是你上來，不與對方、做這個了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