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晚上八點,在街燈的映照下,市井街衢才有了些繁華的人味。 小火鍋咕嘟咕嘟地在兩人之間冒著熱氣,食物的清香,除了鉆進鼻腔,還往毛織衣物里滲透。 照理說,這個點才來吃飯,胃腸神經早已支配了大腦活動。注意力很難被美食以外的事物所吸引,全身心地投入在人類古老而恒久的活動中,才是頭等大事。 但那騰空而起,剛凝結又四溢的白色蒸氣,卻無法阻攔葉舒灼灼的視線。 她的行為實在可笑,兩幅未拆封的筷子,被她一左一右支在腮邊,再加上那與之連接的小小腦袋,就組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地球儀。 rou已經燙熟,沉易洲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地夾到碗里,對一切注目禮視而不見。 他是自我人生的掌控者,凝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好意思,并不存在。 葉舒眼見著一片鮮嫩爽滑的牛rou消失不見,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沉總,好吃嗎?”她笑意盈盈的問道。 “不錯?!蹦侨藢λ笭栆恍?。 “好吃您就多吃點!” “好的,謝謝?!彼狡降幕卮鸬?。 他一點不客氣,至于她是吃還是不吃,似乎跟他沒關系。 葉舒把筷子擋在眼前··· 不到一分鐘,她開始拆動包裝紙。 吃過兩片牛rou之后,她舔著嘴唇,開吹彩虹屁:“沉總,這家店您常來嗎?我怎么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等好地方,而且還就在我眼皮底下?真是白活二十八年吶···” “地圖?!?/br> “?” “善用導航,精彩每一天?!彼此谎?,似笑非笑道。 “·····” 葉舒嘆口氣,這下才開始認認真真地吃飯。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人探頭問道:“兩位需要清酒嗎?這是我們自己釀造的?!?/br> 她的中文有點蹩腳,但那提著青花色瓷瓶的模樣,卻實在虔誠到令人無法拒絕。 “不用?!背烈字蕹c了點頭。 “誒···等等!”葉舒一面招手,一面用機槍發射般的語速說:“吃火鍋怎能不喝酒?沉總,您不用考慮我。喝!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開車?!?/br> “沒關系,我!我來開!”葉舒像在課堂上回答問題一樣高舉著手。 那和服女人已經小幅度的移動到門內,但一雙眼睛仍放在沉易洲身上。 “不用?!背烈字薜穆曇粲悬c嚴厲。 “抱歉?!彼恿艘痪?,聲線稍微緩和。 和服女人鞠躬示意,倒退著出去了。 “您不相信我的車技?”葉舒憤慨道。 “還算有自知之明?!?/br> 葉舒“哼”了一聲,小聲道:“開什么車都有被撞的風險?!?/br> “大概率是你撞別人?!?/br> “胡···”葉舒咬咬嘴唇?!俺量?,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br> “哦?!背烈字撄c頭,一本正經道:“但我的車不是試驗品?!?/br> 一個“切”字就在嘴邊,葉舒生生將它咽了下去。她想起“看我心情”這句話,不得不暫時壓制住自己的個性。 淺棕色的眼珠靈活地轉來轉去,然后逮住一個絕佳時機。 “我來!”葉舒激動地欠身,強行從男人手中搶過茶壺。 “這種小事,怎好叫您親自動手?吩咐我做就行了嘛!” 她將狗腿屬性發揮到百分百。 對面的男人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您請!”葉舒托杯在手。 他的目光轉移到她纖白的手指上。 “哦,抱歉···”葉舒察覺到這種動作的僭越性。 就在她即將放下茶杯的那一刻,他猝不及防地出手。 兩人的指尖相觸。 白瓷杯順利易手,琥珀色的茶水一滴也沒有灑漏。 但葉舒覺得自己好似被燙了一下。 殘留的觸感仍很強烈,葉舒手忙腳亂地拿起筷子,投身于吃飯的頭等大事之中。 仿佛剛剛的接觸壓根兒沒發生過。 這段插曲所導致的尷尬處境一直延續到飯畢,當然尷尬也只是一個人的尷尬。 - 葉舒支著胳膊,懨懨地看著車窗外飛馳的街景。 不知道這項目會拖到什么時候,她悶悶地想。似乎有一種本能在抗拒著和他獨處。 “if I should stay,i would only be in your way···” 葉舒驚詫地偏過頭,似乎不敢相信惠特尼休斯頓的聲音會出現在這里。 她的臉上揚起一抹微笑,并不由自主地豎起大拇指夸贊他的品味好。 葉舒放大旋鈕,頂級音響所帶來的立體環繞音質,將這密閉空間打造成一個小型音樂廳。 極易令人沉浸其中。 一曲結束,葉舒拍手笑道:“我第一次發現這輛車的好處,循環!循環!” 但沉易洲毫不留情地關掉了中控屏。 “喂,這可是AI無法替代人類的證據···” 原來是前方轉彎,無車無限速,深踩油門,發動機聲浪沖入耳膜。 “聽一遍得了?!彼f道。 “啊,我小時候可迷er,那張電影原聲帶···” 她突然住了嘴,因為這話她以前曾對他說過。 “看來人類和AI也沒太大區別?!彼创揭恍?。 “AI無法實時探測人類情緒,”她笑瞇瞇地說,“但我是能的,您現在心情不錯?!?/br> “笑是高興,哭就是傷心?AI分析表情能力不比人差?!?/br> “所以您現在是臉上微笑,內心哭泣?” “誰知道呢?”他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說。 得,又把天給聊死了。 但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怎會敗給冰冷死板的機器? “不,您現在的心情就是不錯?!?/br> “我看你說話就跟AI沒兩樣?!?/br> “沉易洲,AI知道你開心的時候眨眼頻率會變高嗎?” 葉舒因為不服氣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恰如平湖中擲下的一顆石子。 它掀起的波瀾雖然不大,但歷時頗久,一圈又一圈,足以將某些穩固關系全盤打碎。 但還不至于重建,因為波瀾畢竟太小,而沉易洲也并未有任何回應。 葉舒恨不得咬舌自盡。 氣氛太尷尬了,再待在這密閉空間里,她會氣絕身亡的。 幾分鐘后。 “沉總,您干脆就讓我在那公園門口下車吧?!比~舒指著前方說道。 “葉小姐做人的第一天,就準備回歸大自然了?” 哈哈,葉舒真被逗笑了。 于是,她接了他的話:“我下去走走,適應適應我這雙人類之腿?!?/br> SUV猛的剎車,停在公園入口處。 “您請慢走,我知道打車回···沉易洲,你下車干嘛?!” “跟你一樣?!彼P上車門,動作迅捷而瀟灑。 “喂,你···!” 葉舒懵了,她就是為躲他才決定下車的?。?! 結果他先下去了,那她怎么辦?要直接開走這輛車嗎?!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因為車主就站在石階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葉舒只好硬著頭皮下車。 “大晚上的,您這是何必呢?”她的笑容很虛。 “調節心情,以防下次再被人類識破?!?/br> 葉舒打了個哈哈,訕訕道:“···您真會說笑?!?/br> 這個公園應該建成沒幾年,且使用率也并不高,因為一條石子甬路連帶石階,都還是嶄新的。 外面車道上的街燈很亮,而步道兩側的樹木又栽植得稀稀拉拉。葉舒松了口氣,至少他們是不會在這條路上摔跤了。 兩人并排而行,只聞鞋聲橐橐,尷尬的氣氛并不比車內減緩半分。 冬天的夜霧,給人以清醒劑的效果。 幸好葉舒在離開飯店之前,就重新戴上了帽子和圍巾。 瞥一眼沉易洲,這人一身黑色大衣,和周圍的夜色協調的融成一片。葉舒知道他的衣服價格不菲,或許是高檔羊絨的材質,但那種輕薄感,卻總讓她生發出寒冷的幻覺。 大晚上在這野外散步,都是因為自己嘴上沒門,又易怒易尷尬的個性使然! “沉總···我們回去吧,太晚了?!彼齽e別扭扭的說道。 “路沒走完,怎么回頭?” “可是您明天還要工作,不如早點回去休息···” “我現在心情一般,說不定走完這條路,我就會開心點?!?/br> “·····” 明明是她想散步的,怎么這會兒兩人就顛倒了需求? 但金主都發話了,她能不從命嗎? “那我希望您天天開心?!比~舒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他沒有回答,但氣氛卻奇怪的得到了緩和。 靜謐的空氣將尷尬轉化成安寧,葉舒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剛剛那首歌。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她沒有唱出那旖旎的歌詞,只是在自娛自樂似的低吟著旋律,她音準極好,雖是不經意的斷續,卻也有一種特別的情調。 甬路的盡頭有一個不大的湖泊,而在湖岸一帶,是逶迤著向遠處延伸的棧橋。 “這是?!”葉舒大吃一驚。 “斷橋在南邊?!背烈字薜穆曇羟迩謇淅?,聽不出什么情緒。 葉舒在驚慌中定神細看,果然有一截殘破的石橋兀立在南邊的花田里,在人工刻意打造的花景中,它那幽郁的存在,使人隱約有種不真實感。 她喃喃說道:“這地方···變化太大,我都沒認出來···” “擴建之后,心湖和斷橋是唯二的遺跡?!?/br> 一切都成了開啟回憶的鑰匙。 這是他們曾經的圣地——因為兩人第一次接吻,就發生在這個平平無奇的荒郊野外。 熱戀中的少女,看什么都很特別,即使是一片無名的野湖,她也要為它取名叫“心湖”。 “易洲,你看,站在這個角度,這湖的形狀像不像一顆心?那個石橋就是它的動脈血管!” “·····” 男生外表很年輕,但表情卻有一種成熟的無奈感,他的眼睛只停留在她身上。 “你別看我,快看那邊!我給你指出來!” 他的目光終于移開,停留在她的手指上。 “看到了沒有?是心臟的形狀!” “沒有?!?/br> “喂,發揮你的想象力!我再畫一遍!” 十秒鐘后,她殷切地看著他。 “·····” “你真是笨!”葉舒一把抓起他的手,“看清楚了,我慢慢給你畫出來!” “怎么樣?”她得意的看著他,兩條胳膊正要分開。 但男生卻一個反手,便與她十指相扣。 “不像?!彼χ鴵u頭。 葉舒紅了臉頰,然而仍在逞強:“在想象力這塊兒上,你得承認我比你要聰明?!?/br> “是嗎?”他勾唇一笑。 “不然呢?你算算我都畫了多少遍?” “抱歉,我的心臟跳動太慢,一時想不出它的具體形狀?!彼朴频?,卻很一本正經的說道。 “???”葉舒被他的說法嚇一跳?!疤斓紫履挠腥瞬恢佬呐K長什么樣?” “不要孤陋寡聞,我就是?!?/br> 交往時間不長,葉舒還沒摸清他的套路,以老實人口吻問道:“你是不是心率有問題?不對啊,心率太慢怎么會影響常識···” “你可以激活?!彼陨杂昧?,讓兩人十指緊扣。 “?” “親我一下?!?/br> “·····” “不愿意?” 葉舒有點扭捏,小聲咕噥:“這事不該你先?” “什么?” “易洲,別鬧了,我們走吧?!比~舒抬腳,但被他拉了回來。 她一下子撞進他懷里,因為猝不及防,她生氣了。 “我差點摔跤!” “那種事不會發生?!?/br> 回答太快太理直氣壯,葉舒笑道:“沉易洲,原來這才是你的真面目?!?/br> “你很失望?”他攬著她的背,漫不經心地撫弄著她頰邊的一綹秀發。 葉舒挑眉:“你在學??刹皇沁@樣的,難道你一直在裝蒜?” 他沒有回答,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意思。 “好啊你!”葉舒像發現了新大陸?!斑€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別藏著掖著,通通亮出來!” “你想試試嗎?”他牢牢盯著她,一雙眼睛漸漸被情欲上色。 葉舒警鈴大作,猛地低頭。 “不要!”她叫道,“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沉默幾秒,他放開了她。 一放則全放,葉舒的掌心神經感到一陣空虛。 “喂,你生氣了嗎?”她主動牽他,再次嘗試十指緊扣。 他笑著搖頭,并沒拒絕她的動作。 “你就是在生氣!”葉舒很肯定。 “沒有,你不想的話就算了?!彼暮竽X勺,語氣溫柔之至。 葉舒沒來由地升起一股無名火,說不清是恨他還是自恨。 “誰說不想?我偏要親你!” 說著,她踮起腳尖,示威般地在他的唇上蓋了一章。 只是最簡單的皮膚接觸,在面部毛細血管最豐富的地方。 一無其他,但足夠令人驚心動魄。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是完全的被動接受者。 “可以了吧?”她的臉頰燒得通紅,但仍有勇氣詢問他的感受。 “這里沒有信號?!彼f道,并準備拉著她往回走。 “什么沒有信號?”她純粹莫名其妙。 “心率過速,找個地方打120?!?/br> “·····” 她的一位舍友連跟他表白都不敢,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兩人轉身之際,一群鳥兒尖嘯著略過頭頂。 “易洲,你快看!”葉舒又蹦又跳,激動的搖晃著他的手臂。 火紅的夕陽如一塊厚重的飛毯般傾瀉下來,浸染了整片湖泊。 “真的變成心臟了···”葉舒喃喃道,她已被絕對的震撼所籠罩。 “是?!背烈字撄c頭,他仿佛看到了血液的流動。 心湖跳動了一下,他很確信,因為他感覺得到,亦如他胸腔里的那顆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