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如凝血
那廂姬綏與周韶猶在敘話。 蘭澤卻未轉醒。于全然陌生的侯府中,她難免噩夢纏身,恍若墮入前世迷障。而她雖知自己在夢中,亦曉眼前種種皆為真實。 她是先帝第七子,姬玦。 是王朝正統之主,章慈太后獨女,甄氏縣主,亦是史冊所載千古罪人。 背負萬里山河,卻有傾覆之責,致令蒼生涂炭。 然青史難書其境,難書其絕處釋然。 “戎機一誤史痕濃,魂化春鵑泣幽宮,淚涴枯花叢?!?/br> “莫再為朕垂淚了,”少帝垂眸望著階下男子,待賊寇破宮之日,若朕受辱,你便將孩子殉于舊京罷,也終究是朕負你,負你一片癡心。 陛下——甄修證悲慟欲絕,似要將畢生血淚啼盡,臣怎么會怨懟?只恨己身無能,不能為君改命…… “你合該恨朕,恨朕當年不敢奪權于母后,恨朕優柔寡斷,恨朕空居帝位,卻束手無策,連個名分都給不得你?!?/br> 少年帝王,錦繡加身。 聰穎絕倫,才冠當世。 然天道忌滿,人道忌全,福、祿、壽、禧終難俱全。少帝沉疴難起,自皇嗣降生后,漸至起居不能,延喘數載,已近彌留。而細數少帝生平,竟未嘗有一日臨朝親政。 山河破碎,民怨鼎沸,更有狂徒于京師幾里外立恥辱碑,羅列少帝罪狀,洋洋灑灑幾行刻字,直斥少帝“昏君誤國”。 陛下斷不可困守于此!縱使偏安,南下又如何?即便讓出京師予姬綏,我等尚未至山窮水盡之時—— “不是的。朕即便南渡,亦難久活,你心知肚明,這些年太醫院用盡珍藥,燕王也送來了黎白苗,朕卻茍延殘喘,只能被吊著命罷了?!鄙俚勖嫒羲?,眸中浮起一絲惘然,“這昏聵怯懦的一生……俱是朕不愿相爭的報應?!?/br> 深秋寒風侵入寶觀殿,瓷瓶中花枝盡萎。 甄修證知道民間立的恥辱碑,亦明了少帝的心思。見她眼角一點清淚淌下,似要乘愁而去,頓覺撕心裂肺。 他猛然起身,將御座上的蘭澤緊擁入懷中。 濃綠官袍下肌膚guntang,竟把沉湎于往事的少帝灼醒。 甄修證不顧少帝驚愕的淚眼,似將畢生情意盡付,“......奉敕立言,咒愿成真。譽君者反譽,毀君者反毀,善惡之報,如響隨聲?!彼员羌廨p觸蘭澤面頰,滿是眷戀,“懇求陛下恕臣抉擇,來世再治臣罪?!?/br> …… 耳邊猶響著甄修證的聲音。 蘭澤自夢中驚醒,發覺自己已是淚流滿面,然這淚水并非源于痛苦,而是出于驚訝。 甄修證此人著實奇異,仿若上天特意遣來這世間一般,他每言一語,似都能觸動天地法則。 而且,那萬中無一的機緣總與他相伴。譬如他能得章慈太后賞識,獲蘭澤信任倚重,尋回那遺失的玉連環,甚至于夢中,還能與少帝誕下子嗣。 蘭澤與他自幼青梅竹馬,深知其特異之處,時常告誡他道:“你切莫亂說話,免得又一語成讖。無論好壞都莫要言說,且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br> 當時,甄修證也應承了下來。 蘭澤不禁緊緊攥著被褥,她憶起昨日姬綏所下的詛咒,竟無半分后怕之意,反而擔憂起甄修證。 若他的咒愿真的成真,會不會遭天譴? 念及此處,蘭澤心緒煩亂不已。 她披上雪白大氅,踱步至菱花窗前,只見一枝綠梅探入窗內。 比起夢中那枯萎的花枝,眼前這鮮活之景才最為真實。 她不禁感慨萬千。 說什么萬世基業、千秋永固,怎敵他烽火狼煙、一夜傾覆? 昨宵笙歌徹星河,今朝腥風卷幔幡。良將歿,謀臣散,半壁江山終難挽。最堪嘆,城門烽未散,巷陌已聞新詔頒。 她沉浸于思緒的時候,外間忽然傳來嘈雜聲響。 正是神情頹然的周韶,與那堪稱絕命毒師姬綏一同前來。 姬綏身著紅裳,艷如凝血。他容顏生得妖冶,一雙鳳眼斜飛入鬢,看似風流倜儻,渾身卻透著一股極深的陰郁,叫人敬而遠之。 周韶則與之截然不同。雖同為周家子弟,卻更像他的父親,體格健碩,氣勢雄渾,濃眉利目。若不計較他常與白虎廝打的癖好,倒也算京中難得一見的人物。 此刻的周韶,卻全無往日的意氣風發。他既攔不住姬綏,又生怕這個瘋子對蘭澤不利,只能緊緊盯著他的步伐。 他見姬綏招呼也不打,就要闖入女眷的閨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姬綏似有所察覺,在門前停住了腳步。雖說此次是來負荊請罪,但他面上卻不見半分悔意:“在下冒昧來訪,是為昨日的狂言賠罪。還請縣主寬宏大量,原諒在下一時沖動?!?/br> 蘭澤聽見了,卻并未理會。 而姬綏久等不見回應,心中暗生怨恨。 他認為蘭澤輕蔑于她。 區區一個縣主也敢輕慢于他,他姬綏當真成了落地鳳凰,任人欺、任人辱、被人戲。 他卻只能忍氣吞聲。 這一切,都要歸咎于甄曉晴與姬玦。他越想越恨,嘴上卻說道:“先父先母早逝,在下自幼無人教導。昨日見縣主威儀,想起年少時受人欺凌,一時激憤……萬望縣主海涵,莫讓知禧再埋怨了?!闭f罷,他齒間已咬出血來,又將昨日的詛咒暗自念了一遍。 姬綏雖口口聲聲提及“先母”,實則他十二歲便喪母,恐連周貴妃的容貌都已記不清。他偶爾還會怨恨這個輸給章慈太后的無能女人。 但姬綏發現,只要提起周貴妃,旁人必定會有所退讓,連先帝也不例外。從此,亡母便成了他最鋒利的武器。 所以,姬綏此生信奉的信條,便是寧叫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周韶見蘭澤不回應,只得出來打圓場:“宜安所言非虛,他年少時確實過得艱難?!?/br> “還請縣主息怒?!奔Ы椊舆^話頭,“縣主將來要入主侯府,如此倨傲,又如何能服眾?如何執掌侯府中饋?若不肯原諒在下——”說到這里,他的指尖狠狠掐進掌心,似乎要沁出血珠,語氣卻愈發哀戚,“在下今生怎敢面對知禧?” 周韶被逼得進退兩難,只得叩門道:“甄璇,你應一聲吧?!?/br> 蘭澤被這兩人吵得頭疼欲裂。 她行至門前,竟徑直推開了雕花門扇。 隨著“吱呀”一聲響,晨曦落于蘭澤的臉龐。 姬綏對上她那雙靜謐的眸子,霎時間竟忘了心底那些惡毒的念頭,沒來由地一慌。 “素氅垂云青絲墜,日照生霞蔚。一點絳唇朱,綠萼斜簪,睫凝寒露銳?!?/br> “風回雪袂驚鴻起,絡轉流光碎。蕙帶曳清霜,素手推門,忽覺冷香醉?!?/br> 姬綏昨日便知蘭澤容色傾城,此刻卻陡然生出摧折之意。 他暗自咬牙,待他日大業得成,定要先教那甄璇嘗盡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徹底淪為榻上玩物,待他玩膩了,再賜她鴆酒一杯。 這般想著,姬綏心下稍寬。他知曉自己容貌妖異,那些閨閣女子無不傾心,便又湊近蘭澤幾分,哀切道:“縣主既肯相見,想必尚有轉圜余地,也不知縣主作何打算?” 他說著,見蘭澤纖弱之態,心下惡意更甚,恨不能立時教她跪坐于地,任其擺布。 而旁邊的周韶聽聞此言,心下大為警覺。他見姬綏越靠越近,不待蘭澤應答,當即橫身攔在二人之間。 “此事就此作罷?!彼D頭吩咐左右的侍女,“還不快伺候縣主梳洗?早膳可曾備妥了?” 蘭澤肯定不會輕饒姬綏。若對他的惡毒詛咒若還能容讓,就顯得她愚鈍可欺。 所以當下蘭澤只作未聞,任由侯府婢女伺候著梳洗,換了身衣裙,方移步至前廳用膳。 誰知席間不僅坐著周韶,那姬綏竟陰魂不散,徑自在蘭澤左手旁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