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能寐
蘭澤尚不知曉外界的風云變幻。 于歲宴前兩日,她心中卻隱隱浮起不祥之感。倚著菱花窗向外望去,只見宮檐下已掛起赤紅燈籠,幾名宮人捧著灑金窗花匆匆穿行,似在籌備慶典。 她暗自思忖,此番歲宴,自己大抵是無緣參與了。況且姬綏活著歸來,他身負男主光環,自己當真能成為贏家嗎? 蘭澤本就無心臨朝,亦不愿弒母奪權,她如今所做一切,不過是為求自保。畢竟原著中少帝在前五萬字便被誅殺,書中用濃墨重彩描寫姬綏的厲害之處。她怎能不驚慌? 對此,蘭澤總是憂心忡忡,以至夜不能寐,時常頂著眼下青黑在宮中徘徊。 甄修證見狀,總是湊到她身旁,說自己新學了推拿之術,要為蘭澤按摩。 蘭澤思量片刻,也就應允了。 奈何蘭澤的身軀實在脆弱,她身為帝王,平素錦衣玉食慣了。甄修證輕輕一捏,她腕間便浮現出一片緋紅印痕。 甄修證望著那抹紅痕,恨不能將那軟rou含入口中,細細舔舐吮吸,卻又顧忌蘭澤身體孱弱,只能作罷。 “很疼?!碧m澤已是眼冒金星,“你使了太大力氣吧?” “是臣疏忽,陛下好生歇息?!闭缧拮C慌忙將她攬入懷中。 然夜半驚夢,蘭澤再難安眠。她渾身冷汗涔涔,夢中滔天火光與刀光劍影歷歷在目。甄修證連喚兩聲,她才從夢魘中驚醒。 月臺秋霧埋深碧,雕梁塵封舊夢紅。 孤臣拜晚風。 此刻他尚非孤臣,仍在她眼前。 蘭澤感受著甄修證懷中溫度,幾番思量后,迎著他擔憂的目光,一字一頓道:“朕接下來所言,乃天子詔令,不得問緣由?!?/br> “……臣遵旨?!?/br> “你先偽造欽天監天象,稱這場大雪乃民間冤氣積聚所致,皆因太后干政之過;再以晉王幕僚口吻擬書,言辭愈激烈愈好?!?/br> “無論用何手段,務必要讓仁壽宮截獲此信。信中須暗指晉王不滿太后攝政,意圖謀權篡位,暗中籌劃天象之局,意在動搖江山,實現周家復仇大計?!?/br> 甄修證聞言,面色驟變。 于他眼中,蘭澤此舉著實令人費解——姬綏早已墜入深谷,生死未卜,且素來行事低調,又是遠在天邊的藩王,并無兵權。即便周氏與甄氏有血海深仇,何至于對一個下落不明的藩王趕盡殺絕? 然蘭澤此計實為一石二鳥。若天象之說在民間流傳,必引士大夫群情激憤,屆時章慈太后將承受莫大壓力。若太后察覺此事乃姬綏所為,定會徹查其下落。 倘若太后真能找到姬綏,必會痛下殺手。如此,蘭澤既可奪回部分權柄,又不必弒母,一切便可塵埃落定。 甄修證畢竟是三甲及第的進士,更是位列榜眼,名次猶在宋付意之上。只是他為人耿直,不善攻心計,方顯得木訥。 面對蘭澤這番話,他只問:“陛下所做噩夢,可是與周、甄兩家有關?” “大抵如此吧?!?/br> “陛下,”甄修證輕聲道,“臣想與陛下說件幼時舊事?!?/br> 其實甄修證在家中行九,蘭澤原是他的親meimei。 “陛下幼時,臣奉太后娘娘之命,要將一盒玉連環送往東宮??僧敃r身邊小廝疏忽,將錦盒遺落在一輛馬車上?!?/br> 在蘭澤記憶中,這并非什么大事,她早已忘卻:“然后呢?” “那玉連環乃御賜之物,價值連城。家父知曉后,險些將臣與那小廝杖斃。陛下也知,我等旁支子弟遺失御賜之物,該當何罪?!闭缧拮C聲音漸低,“那時臣年方十五,便日夜守在京師長街,但凡見到相似馬車,必定攔下查驗?!?/br> 他這話說得含蓄。當時其父幾乎將他打得半死,畢竟他們這一脈好不容易得此機遇,卻因疏忽錯失良機,亦招致皇家問罪,可謂禍不單行。 為尋回玉連環,其父報官懸賞,張貼告示,甚至有人勸甄修證以死謝罪。蓋因這御賜之物價值千金,便是賠上甄修證全家性命也難抵償。 甄修證未曾放棄。于太后降罪前,他拖著傷痛之軀偷偷離府,獨自在京師最繁華的街巷攔車查驗,亦不敢讓父親知曉,孤身一人苦尋三日,終是尋得那輛馬車。 “當臣在馬車角落尋回錦盒時,便知世間確有萬中無一的機緣?!闭缧拮C說到這里,眼中泛起笑意,“就如臣還能侍奉陛下身側,陰差陽錯,皆是天意?!?/br> “沒錯,天無絕人之路?!?/br> 蘭澤確實被他安慰到了,亦暗暗感慨著他的堅定。待再次入眠時,竟睡得十分安穩。 冬十二月三十日。 這日,蘭澤又見到了章慈太后。 說來也怪,蘭澤總覺得她與太后如同“王不見王”一般,每每相見,必生齟齬。 此番并非蘭澤奉詔入仁壽宮覲見,而是章慈太后親臨探視蘭澤。 甄曉晴甫見榻上的女兒形容憔悴,不由大驚失色,當即就要責罰侍奉的宮人,更揚言要治太醫院眾人瀆職之罪。 目前,蘭澤尚未收到黎白苗的消息,未及布置周全,想來此事必是遇到了阻礙。她本欲傳甄秀晚入宮面圣,未料章慈太后鳳駕竟先至邀月宮。然甄秀晚如今自身且焦頭爛額,又怎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母后?!碧m澤止住甄曉晴懲治宮人的舉動,揮手令戰戰兢兢的宮人們退下。她恭敬地說:“兒臣的身體確實日漸衰頹,莫說為皇室開枝散葉,便是處理朝政都力有不逮。所以兒臣想向母后討個恩典?!?/br> “你又打什么主意?讓你好生休養,怎會病成這樣?如今莫說勤政、親政,怕是連朱批都提不起筆!” 蘭澤心中暗嘆,說道:“母后容稟,兒臣所求并非此事。近日聽聞京中有一味奇藥,想設法求購。況且母后也知道,兒臣素來不喜臨朝聽政,只愿做個寄情山水的閑散王爺而已?!?/br> 章慈太后聞言默然良久,鳳目凝視著蘭澤,手中佛珠轉了三轉,忽而話鋒一轉:“君懷蘭質,恩澤天下?!?/br> “蘭澤,你既是真君子,亦是真君王,當真舍得將這權柄交予母后?” 蘭澤淺笑:“說來慚愧,兒臣最厭所謂君子。世間的大多數君子,多半是失敗者的自我粉飾之辭。與其做君子、做君王,兒臣但求母后開恩,允準兒臣出宮游歷。兒臣想以甄家義女的身份,過幾日自在日子?!?/br> 蘭澤心底有數,歲宴她必定無法出席。天象之說尚需時日發酵,黃河工程更要待后年方能動工。與其困守深宮,不若外出尋醫問藥,或許能在京師訪得良方,再添籌碼。 章慈太后緩緩起身。 她的眼角細紋間沉淀著多年威儀,周身檀香氤氳,皆是長年禮佛留下的痕跡。歲月既賦予她雷霆手段,亦偶現慈悲。 “予實在想不通,怎會教養出你這般皇帝?!闭鐣郧缢剖蔷霕O,“予年事已高,這江山將來……罷了,深宮寂寞,確也難熬。既要散心,待歲宴過后便去罷,但以半月為限?!?/br> 蘭澤心知太后會錯了意。 在甄曉晴看來,蘭澤所謂京中奇藥,不過是出宮的托詞。畢竟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先天弱癥,世間豈還有靈丹妙藥可醫? 蘭澤順勢而為,輕聲道:“母后明鑒,將這萬里江山托付給母后,兒臣方能安心。兒臣才疏學淺,又無治國才能、統御之方,全賴母后垂簾聽政,才有今日之局?!?/br> “……嗯,你且好生將養?!闭鐣郧甾D身欲離,忽又駐足,“予稍后再遣太醫來診。若邀月宮缺什么藥材、缺什么物件,只管差人去仁壽宮取?!?/br> “是,恭謝母后恩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