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同她一樣的人
他的人生軌跡,聽來是能一筆帶過的簡單。 自能揮動刀劍起便一直被扔在軍營里的人,隨著年歲漸長,從雜兵一步步爬到了任誰也得艷羨的位置,該得的尊重倒是一點也沒跟著往上提。 往好了說,也不過是從當面的謾罵逐步轉變成了背后的私語罷了。 對這位未曾謀面的三少主,鄭婉一時沒什么鮮明的好惡。 他那位早逝的母親,鄭婉卻是有幾分模糊的印象。 出身身居武將世家的沉家,名諱不詳,但的的確確伴于自家父親身側,打過幾場漂亮的勝仗,在沉家軍中也很有威信。 后來只聽說是在邊關一戰中與父親一同中計,折于戰場,尸骨無存。 南宋的武將世家數不勝數,但女子上戰場的例子,到沉家女這還是百年來的頭一遭,故而鄭婉也曾兀自在心底記下過此人。 只是未想到兜兜轉轉,那位曾在眾人口中褒貶不一的女將軍最終是這樣的結局。 心思繁瑣之余,她思考了一段時日。 可汗的一時興起,算是順水推舟。 還算順利地被可汗扔下后,除開身子的確有些不適,一切都還在她的預料之中。 憑著腦海中對這場行刺計劃的大體了解,鄭婉走向了脈絡里面最關鍵的一環。 ——— 五少主特意勞心費力給三少主準備的一只白虎。 她賭的不是什么青年一時陷于英雄角色的心軟,而是能一眼看穿她意圖的敏銳直覺。 在這位的種種事跡中,她印象中最出彩的,讓他一步步爭出了個名堂的一個特點,便是一絲不落地學會了他漢人母親那些陰險狡詐的兵術。 欲擒故縱這樣淺顯的手段,她想,他能看得出來。 羽箭破空而至的那個瞬間,鄭婉便知道,自己是賭對了。 原想著他總歸還得考慮些時候,卻不想這位三少主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膽大包天之人,竟在她將將轉醒的一日,這眾人眼齊齊盯著的檔口,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候在了她床邊。 不同于她的溫順,青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眸色稱得上冷淡,卻有種能將人抽絲剝繭,一眼清明的穿透力。 不知是如何習學的漢話,他咬字的方式有些特殊,字字句句自他的口中講出,是恰好貼合他外表的清漠,“無論公主所圖為何,眼下你手里已經緊緊拴住的人,想來比我合適得多?!?/br> 這些日子以來傳聞不少,他雖未見其人,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印象的。 坊間傳聞,左不過是說此次送來的女人資貌出眾,一時風頭正盛,日頭長了還該走著瞧。 他倒并未同旁人一般輕看這位不同尋常的例外。 在那個位置上坐得太久的男人,眼界亦或是興致,何止是異于常人。 要籠住他的心思,不是旁人口中簡簡單單一句狐媚便能做到的。 勾引人的手段誰都能說上兩句,但真正能拿捏得得心應手的,至少在他所記事的這些年來,南宋送來的那些備選,還沒人成功過。 獵場上看見鄭婉的時候,他便直覺并非是什么誤打誤撞的碰面。 他的那個五弟弟向來是要借機給他幾個下馬威的,周圍異常的安靜中,捕捉到絲絲縷縷并不起眼的肅殺時,他甚至覺得有些無聊。 這一次,似從前千萬次的稀松平常,卻迎來了不大一樣的轉折。 偏偏是近來備受寵愛的人被負氣丟下,偏偏她是漫無目的地走到了包圍場,偏偏還在他眼前奄奄一息。 巧合得過了頭,整件事情倒變得明顯地不能再明顯。 他從不相信什么瞎貓撞上死耗子一類的鬼話。 護衛軍大張旗鼓地護送鄭婉回宮后,他似有所感地重回故地。 本就近乎篤定的念頭,在撿到曾緊緊攥在她手中的那支金簪時得到了印證。 大約是經了能工巧匠之手的一支簪子,機關的開啟處很隱秘,里面的液體單單撒在地上,便rou眼可見地吞黑了一片。 他算不上意外。 鄭婉有這樣深的心思,便也不是會隨意將自己的命送到別人手上的人。 只是無論如何,她也著實是有幾分瘋狂的。 猛獸襲來的檔口,甚至難以衡量的懸殊,不論她手中是何等奇毒,能拼得個兩敗俱傷的結局,也算是走運。 勾起他興趣的地方在于,既然鄭婉手中的牌已被她打出了個名堂,何必忽然拋手,轉而壓上他這個頹勢盡顯的樁。 鄭婉抬眸細致地看了他一會兒,“少主眼下要殺我的心思,可否會因為我口中答案有所動搖?” 對她算得上直白的提問,青年回答得也言簡意賅,“大約不會?!?/br> 對這個看似橫沖直撞實際頗有籌謀的人,他的確也不可避免地有幾分好奇。 只是他行事慣有章法,能允許自己涉獵的范疇,也就僅僅止步于好奇。 剩下的,會憑著細枝末節蔓延的禍水,哪怕只有萬分之一,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碾于掌中,不會任其尋得生亂之機。 眼前的鄭婉,不論是誠心還是試探,于他而言,都沒必要給自己惹上一身腥。 鄭婉神色瞧不出意外,垂眸片刻,輕輕笑了,她復抬眼道:“相見是緣,有份禮物,還望少主收下,再做定奪?!?/br> 青年面色無波,靜靜注視著她,眸底平靜地可怕。 他半晌沒有動作,也瞧不出絲毫端倪,只有忽明忽滅的燭光在他臉側徘徊。 溫綣的光影落在他眸光中,將瞳孔襯成淺淺的清棕色。 他那一張臉雖生得出色,卻莫名有幾分斟酌著人命脈的冷淡意味。 鄭婉安靜回望,眼神平淡地與他的交匯。 她并非看不出,青年眼底的殺意在一分分明顯起來,她也并不懷疑他一旦定下了殺心,便會干凈利落,不留余路。 但她不畏一賭。 時間并不算長,但在幾乎靜速的流逝下,給人的感覺像是巨石迎頭,每分每秒都十分鮮明。 殘燭抖得越發劇烈,終于在一線烏煙溢出時,陡然被黑暗吞沒成細細的光斑。 四周的墨色如同蟄伏已久的猛獸,洪水般襲來。 鄭婉心底隱約波瀾一閃。 眼前要被吞沒的一瞬間,再清楚不過的預感,她其實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她既將自己全然交付于命運的鍘刀之下,也理應接納所有不那么盡人意的結局。 下一刻刀鋒自臉側掃過,細碎的發根被帶動著掃在脖頸處,酥酥麻麻的癢蔓延,只一瞬的燼暗重新被明耀的燭光壓下。 青年的匕首懶懶地借過了那點微不足道的火星,引至一支新燭上。 那支匕首在修長的手指間利落轉了個方向,又被收回了腰側。 “理由?!?/br> 鄭婉聲音落得很輕,但底色卻有種與柔軟截然相悖的強硬,“少主與我是同類?!?/br> 她定定一笑,“你我,都是拼命抓住一線機會,往上爬的人?!?/br> 眼前這位三少主,他的經歷,他的傳聞,以及親眼見到后,他那張懶散下掩蓋銳利的臉,都讓鄭婉有種熟悉到顫栗的異樣感覺。 她像是嗅到同類的孤獸,天然地清楚他們相同的磁場。 他是同她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