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冷聲
夏夏渾身像被水泡過的紙,柔軟到動不了,疼得一點一點浮上來。 大腿內側酸脹,脊骨像是被什么釘過,呼吸時會牽動胸腔深處的痛意。 她努力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尊遠處的佛像。 金身被光照著,眼瞼低垂,依舊安靜得毫無情緒,就像昨夜從未發生過什么。 她輕輕挪了下手臂,手腕上還有一道道青紫,是被捏出來的,骨頭縫里都藏著鈍鈍的麻。 她試圖撐起一點身子,卻發現連手都抬不起來。 時間是應該晝中——那是一種經過長久黑夜之后仍不被治愈的日光,熱得黏稠,灼得緩慢。 房間很靜。像是整座佛寺酒店都陷入了深眠。窗外的樹葉靜止,遠處傳來風鈴輕響,隱隱約約,有點像有人在何處誦經,又好像只是山谷里隨風而來的鐘聲。 但哪怕只是呼吸,肋骨深處的肌rou都會帶來一陣陣鈍痛。整個人像被拆開,又用冷水勉強拼回。 大約過去了十分鐘,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她聽著腳步聲遠去,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可就在這時,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低沉的男聲: “東西放外面就好?!?/br> 周寅坤。 他聲音不大,卻像落在心頭的一記重錘。夏夏眼皮一跳,往門的方向看去。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徹徹底底的,情緒上的枯竭。 門外,周寅坤坐在廳內閑椅上,看著眼前的一桌齋飯,靜靜地抽著煙。 他一夜沒睡。從英國回來后,連轉三天,終于熬到周末,又馬不停蹄把她帶到了清邁。 不知道是為了盯緊計劃,還是找個理由一起度個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痛得太過了,所以到現在還沒醒。 而屋內,周夏夏睜著眼,睫毛覆著一層微光。 在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敗露后,反而有一種差生交了白卷被老師退回的爽快心情。 她呆呆地注視著天花板,想起了男人電話里,一個毒販要利用一個警察,去謀害另一個毒販和其他警察。 周夏夏眼里泛起水霧,倒映著屋頂的金木雕花。 ——那個溫柔、正直、從未背棄過信念的阿偉哥哥,現在正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困在一個不知有沒有明天的貓鼠程序里。 她閉了閉眼。 無論哪邊贏,他都不會有好下場。 警方若贏,阿偉哥哥作為曾配合毒梟運作的臥底,不死也會被清理。 周寅坤若贏……她想都不敢想。 阿偉哥哥連死都由不得自己,隨時可能被那個男人從冰窖里拖出來,在她面前“當場發作”來警告她“表現不佳”。 周夏夏苦笑了一聲,聲音啞得像鐵銹。 她忽然覺得好荒唐,清邁遍地寺廟,自己身處其中,卻連朝哪個方向祈禱都不知所措。 ……… 周寅坤看了第三遍表,再一次推門而入,腳步很輕,卻仍舊帶著一種不容打擾的強硬。 沒想到的是,周夏夏不僅醒著,居然還緩緩地坐起來了。 紗帳被她胡亂披在身上,像是從廢墟里抓來的最后一塊遮蔽物。 輕薄的帷幔松松垮垮地搭在肩頭,脖子上清晰可見的掐痕,身下赤裸的皮膚上還留著一片片淤青,零星蔓延至大腿根部,膝蓋彎曲著,泛著細微的烏紫。 她抱著膝蓋,靠在床柱上,頭發亂得不像話,額發貼在蒼白的額角,整個人縮成一小團,顯得單薄又安靜。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 就只是這樣,仿佛認命了一般地坐著。 周寅坤走進去,遞給她一件自己的黑襯衣: “先穿這個?!?/br> 周夏夏手腳慢慢動了動,就這樣接過來把衣服披在自己身上,細細扣起最上面的扣子。 指尖因脫力而有些抖,每扣一粒紐扣都像在耗盡剩下的氣力。 黑襯衣寬大得包住了她整個身體,領口處松松垮垮地掛著,露出瘦削的鎖骨和微微青腫的肩窩。衣擺垂下來,堪堪蓋住了大腿上最觸目驚心的那些痕跡,搭在烏紫的膝蓋上。 周寅坤看著她動作遲緩地穿好,洗漱好,一直沒有出聲。 直到她又艱難地舉起手把頭發盤起來,抬起頭,看著他。 眼底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平靜的空白。 像是——已經徹底放棄了反抗。 周寅坤滿意地勾了勾嘴角,剛才的一絲內疚也煙消云散??吹脚㈨槒牡臉幼?,他彎下腰,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頸,將她整個人拉進懷里。 推門而出時,她低著頭,赤腳踩在檀木地板上,腳踝細瘦得一折就斷。 餐廳里,幾名服務人員早已候在一旁,看到兩人,齊齊低頭,表情僵硬到極致。 他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 ——其實這種事情,在這座佛寺酒店并不罕見,但從未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人不敢直視。 空氣里都是淡淡的壓抑。 “先都出去?!敝芤さ曢_口。 幾人忙不迭地低頭退走,連呼吸都輕了三分。 周夏夏慢慢拿起勺子,一聲不吭地吃著。 吃完,夏夏把空碗放回托盤上,就這樣繼續靜靜坐著。 門口的燈影緩慢地拉長,似乎有新的腳步聲靠近。 這一次是酒店的女侍,手里抱著一只雕花木盒。 “周先生、周小姐,——用餐后即可移步香篆廳?!?/br> 周寅坤偏頭看著周夏夏,話還沒說出口,周夏夏又扶著桌子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赤腳跟著女侍走了出去。 香篆廳位于主樓的最深處。 一整間屋子,皆以沉香木建成,連地面都是拋光打磨后的香木條紋,空氣中飽含著烘烤過沉香粉末后那種濃烈而溫柔的木脂香。 廳中,香篆已經布置完畢。 一尊巨大的雕花香爐立在正中央,爐身紋著云氣與蓮紋,兩邊各設一榻,榻上鋪著細密的軟席。 幾個身穿深色僧袍的老人正在廳內準備香篆材料,他們的動作極慢,像在履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主座上,坐著一位年長的香篆師。 須發皆白,面容卻不顯老態,只是眉眼沉靜,像一尊石刻。 他抬眼,溫和地對周夏夏頷首示意。 “周先生、周小姐,下午好,這是本店準備的香篆體驗活動,二位可以入座感受一下?!?/br> 夏夏點頭回禮,輕輕在榻上坐下。 細細的沉香粉被篩入銅模,依照特定的圖案攤平,一點點勾勒出一幅復雜的篆圖——流云、鶴影、蓮池與星辰。 溫炭放入爐心,慢慢地,從炭火最中心的地方,一縷藍色煙霧升起。 沉香的氣味迅速彌漫開來,帶著溫熱的甜,像是能撫平內心所有的狂躁和疼痛。 夏夏閉了閉眼。 任那縷細細的沉香穿喉而入,如同一條無形的蛇,緩慢地在她胸腔蜿蜒,纏繞,最后沉進肺腑深處。 痛意似乎被緩緩撫平了一些,周圍的一切都安靜得像夢境。 香爐前,年長的香篆師忽然開口,聲音像從云層后傳來,溫柔又縹緲。 他說: “香煙繞三生,罪孽化無聲。 夏夏怔了一瞬,睜開眼, 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輕聲低語,告訴他們——哪怕罪惡交纏,哪怕痛苦蝕骨,哪怕這一路遍布灰燼,最終,也仍舊只會走向彼此。 香篆師卻并未看她,只是繼續緩慢地堆迭香粉,按壓圖案,仿佛那一句話只是隨意地嘆息,并不特意指向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