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離開這里。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光勉強擠進窗簾縫。蘇曉穗被一陣不耐煩的拍門聲驚醒。 還睡?幾點了?起來收拾家。我出去一趟。母親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說完就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和堂屋門關上的悶響。 哦…好。蘇曉穗連忙應聲,撐著還有些發軟的身體坐起來。 昨晚和沉硯鐸那通電話的余韻還黏在身體里,光是回想那些他低沉引導的話語,那些自己笨拙又羞恥的回應,就讓她耳根發燙。 她甩甩頭,把那些讓她心跳加速的畫面壓下去,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揪著,更想他了。 家里靜得讓人心慌。她開始機械地收拾。掃地,擦桌子,把父親昨晚扔在堂屋地上的煙頭掃掉。油膩的灶臺、蒙塵的窗框、角落里堆放的雜物,都透著一股陳年的倦怠。 一直忙到日頭高懸,接近中午。東屋的門簾被猛地掀開,父親洪亮又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炸響:磨蹭什么呢?飯呢?餓死了 你媽呢?一天到晚不著家,也不知道跑哪去,連頓飯都伺候不好!父親的聲音里是理所當然的抱怨,仿佛母親的存在就是為了伺候他,而她的缺席是種不可饒恕的失職。 他抱怨完,又縮回東屋,里面隱約傳來他看電視的聲音。 蘇曉穗沒吭聲,默默走向廚房。她早就習慣了。父親的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中心,母親和她,連同這個家,都是圍繞他運轉的附屬品。 母親的不歸家,大概也是一種無聲的抵抗,或者只是麻木的逃避。 她點火,淘米,切著蔫了的白菜,鍋里的水汽蒸騰起來,模糊了她沒什么表情的臉。 一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除夕當晚。 由于家里老人早就不在了,父母關系又那樣,自然沒什么親戚走動。 只有父親的東屋熱鬧起來,他幾個常在一起喝酒打牌的朋友早早來了,吆五喝六的聲音隔著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 母親依舊不在家,蘇曉穗成了唯一忙碌的人。 她沉默地在廚房和東屋之間穿梭,端菜,添酒,收拾狼藉的桌面。父親和他的朋友們高談闊論,劃拳行令,仿佛她只是個會移動的托盤。 男人們喝得臉紅脖子粗,看到她進來,有人嘿嘿笑了兩聲,目光在她微胖的身體上掃過。她低著頭,把菜放在桌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一個油膩的酒杯邊緣,立刻縮了回來。 嘖,笨手笨腳的。父親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她像逃一樣退出來,輕輕帶上門,把里面的喧囂隔開。 終于得了點空,她縮在西屋自己房間外的臺階上發呆。她拿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有些呆滯的臉。 上面只有半個小時前,沉硯鐸發來的一條消息:[待會估計有事,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屏幕。 他現在在做什么?是在處理棘手的案子,還是巡邏什么的?她想起之前聽到他和他母親通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溫柔關切,沉硯鐸雖然話不多,但語氣是平和的,帶著一種她家里從未有過的自然的親昵。 那種家庭……是什么感覺? 手機上的時間數字無聲地跳動著。 23:59 00:00 新年了。 沒有歡呼,沒有鞭炮,東屋的喧鬧依舊,只是話題可能短暫地轉到了新年好之類的祝酒詞上。 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改變。沒有新年的喜悅,沒有期待,感覺和過去的每一天,和剛剛過去的每一分鐘,沒有任何不同。時間只是冰冷地向前推進了一格。 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對著漆黑的院子又發了幾分鐘的呆。 突然,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一條新信息跳出來: [林微雨:穗穗!新年快樂呀!新的一年要開開心心!] 一股微弱的暖意剛在心口漾開,她還沒來得及回復一句新年快樂,東屋就傳來父親拔高的吼聲: 蘇曉穗!死哪去了?盤子!拿幾個干凈盤子過來! 蘇曉穗身體一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立刻站起來。她匆匆在屏幕上按了幾下,給林微雨回了消息,甚至沒看清自己打了什么字,就慌忙把手機塞進口袋。 — 后半夜的寒氣更濃了,她還蜷在水泥臺階上。東屋的喧鬧終于歇了,只剩下父親震天的鼾聲,隔著門板悶悶地傳出來。黑暗里只有一點月光映進來,勾勒出房梁模糊的輪廓。 院門吱呀一聲輕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一個裹著深色棉襖的身影閃了進來,迅速反手掩上了門。是母親。 蘇曉穗的心猛地一跳,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母親沒開燈,腳步很輕地穿過堂屋,徑直走向西屋她和母親共住的那間房。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臺階上蜷縮著的女兒。 蘇曉穗看著母親模糊的側影,冰冷的隔閡感一下子淹沒了她。 東屋的父親和他的酒友是一個世界,深夜歸來的母親似乎也有一個她無法觸及的世界。只有她,被孤零零地隔開,懸在中間。 林微雨的笑臉,沉硯鐸低沉的聲音帶來的安心感,這些碎片在腦海里翻騰,一股說不清是委屈還是別的什么情緒,猛地沖上蘇曉穗的喉嚨口。 她看著母親那幾乎要消失在門簾后的背影,嘴唇動了動: 媽……你去哪了? 母親的身影頓住了。她沒回頭,只是站在門簾的陰影里,沉默了幾秒。 跟你沒關系。 那股剛剛聚起的勇氣,被這冰冷的四個字瞬間擊得搖搖欲墜。蘇曉穗感到一陣窒息猛地沖上喉嚨,堵得她發疼。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一絲執拗:可是……我在這個家…… 不想待可以走。 母親猛地打斷了她,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種被冒犯后的不耐煩。 她終于轉過身,臉隱在堂屋門縫透出的那點微弱光線的邊緣,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聲音里的冷硬清晰無比。 蘇曉穗剩下的話全噎在了喉嚨里。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酸意從鼻腔直沖眼眶。她用力眨著眼,想把那陣淚意逼回去。 母親似乎也耗盡了力氣,那點尖銳的煩躁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她沒再說話,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她摸索著走到床邊,沒有坐下,只是疲憊地靠在了冰冷的門框上,身體微微佝僂著。 沉默在冰冷的黑暗里蔓延,只有東屋隱約的鼾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過了很久,久到蘇曉穗以為母親不會再開口,那疲憊的聲音才又低低地響起,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沙?。何抑牢覍δ悴缓?。你怨這個家,怨我,都行。 蘇曉穗猛地抬起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母親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又像是在咀嚼這句話里的苦澀。 你爸他那個樣子,你也看見了。這個家,早就不是個家了。母親的聲音里沒有抱怨,只有一種平淡的陳述。這個地方和你爸……早就把我掏空了 以前你小,上學那會,老纏著家里,要這要那,要錢,要人管……我那時候就煩,煩得透不過氣。 蘇曉穗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那些模糊的童年記憶,原來在母親眼里,只是纏著和煩。 現在你出去上大學了,不怎么找我也不怎么管家里的事了,挺好。我不知道你上學上得咋樣,是好是賴……但這不是也挺好的嗎?你過你自己的,離這個家遠點。 蘇曉穗聽著,每一個字冰冷的砸在她心上。原來母親知道。知道她的委屈,知道這個家的不堪??芍?,不等于在乎。 那些她曾以為的冷漠和忽視,并非全是因為她自己不夠好,不夠乖,而是因為母親早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溫度,連自己都暖不過來,又哪有多余的分給她? 這不是原諒的理由。那些缺失的愛,那些冰冷的忽視,那些獨自吞咽的委屈,不會因為母親的一句太累了就煙消云散。 但有什么東西,在這一刻,隨著母親那麻木而疲憊的話語,在她心里咔嚓一聲,斷了。 她一直小心翼翼維持的,試圖抓住的,渴望得到一絲回應的那個家,原來根本不存在。 你要還想在這呆著就呆著,我沒空管你。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剖白耗盡了她的力氣,她又變回了那個只想盡快躲進自己角落的女人,開學了想走就走,自己注意著點。 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父親遙遠的鼾聲。蘇曉穗依舊蜷在冰冷的臺階上,一動不動。 臉上冰涼一片,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全是濕漉漉的水痕。沒有嚎啕大哭,沒有質問,只有眼淚無聲地不停地往下淌。 林微雨大大咧咧的笑容和關心,沉硯鐸那帶著掌控欲卻讓她感到安心的聲音和體溫……這些畫面在淚眼朦朧中交替閃過。 雖然一個帶著朋友間沒心沒肺的熱鬧,一個帶著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復雜關系,但它們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離開這里。 這個家,不值得。 不值得她小心翼翼地討好,不值得她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維持那點虛假的平靜,不值得她再流一滴眼淚去渴求那永遠得不到的溫暖。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擦掉臉上的淚。 她沒回那個屬于她的小房間,只是就著臺階上微弱的光,摸出手機。屏幕的冷光刺得她瞇了瞇眼,手指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抖,點開了那個熟悉的購票軟件圖標。 要有票…一定要有票…她心里默念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股支撐她買票的勇氣——比起勇氣更像是一種沖動。她怕。怕再在這個家里多待一晚,怕明天太陽升起,看到母親那張疲憊又漠然的臉,她這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會啪地碎掉。 屏幕上跳出來的車次信息,一串刺眼的候補字樣,蘇曉穗心猛地一沉,失望瞬間覆蓋了內心。 手指抱著最后的希望地往下滑,屏幕的光映著她有些失焦的眼睛。突然,一個車次跳了出來——明天上午,硬座,有票!……距離現在,只有五個小時了。 她的呼吸窒了一下。票價比平時貴了不少。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 那點錢,是她省吃儉用和表舅那并不多的兼職工資攢下的,但她只猶豫了一瞬,手指帶著一種決絕,重重地點了下去。 支付,確認。 那一瞬間,身體里繃緊的弦一下子松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虛脫感,還有一絲……塵埃落定的輕松。 她真的買了。她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用冷漠和忽視一點點讓她變得小心翼翼,讓她覺得自己毫無價值的地方。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她要減少聯系。她要努力,拼了命地努力,找兼職,畢業,然后徹底獨立。畢業后,絕不回來生活。 那個有沉硯鐸等待、有林微雨關心、有她學習和生活的城市,那個讓她在疼痛和羞恥中也能感受到一絲扭曲的被需要的城市……至少現在那里是她可以回來的地方。 她沒有思考太多未來的事情,或者說是她刻意不想思考。她怕自己又一次退縮,又一次糾結著放棄。 東屋父親的鼾聲依舊遙遠,西屋母親的房間一片死寂。 她還是那個軟糯、自卑、容易害羞、笨拙遲鈍的蘇曉穗,但有什么東西,在剛才那場無聲的崩潰和這孤注一擲的購票中,悄然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