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巴魯的母親眼淚簌簌掉下來,又不敢出聲,只能默默跪下,祈求長生天的保佑。 徐清麥先在血管上方做了一個加壓的包扎,然后直接用大量的生理鹽水沖洗傷口,然后清創,血管是極容易感染的,需要特別注意。 好在巴魯的血管并沒有太破碎的傷口,否則去掉一段的話很可能張力不夠連不上。 周圍很快就安靜下來。 阿史那社爾看著徐清麥就這樣不顧臟污地坐在草地上,俯身下去聚精會神的給巴魯縫合著傷口,姿勢一動也不動。她的手上滿是血污,做的事情更是駭人——拿著針線在人的骨rou皮膚里戳來戳去,扯著血管,傷口可怖。 但當陽光從云朵縫隙間投射下來,勾勒出她金色的輪廓時,阿史那社爾覺得自己看到了長生天的使者。 她降臨在人間,在人間行走,每一步都在傳播著仁慈與光輝。 阿史那社爾心中的天平忽然一觸,隱隱發生了某種傾斜。 同一時間,劉若賢也正在縫合著傷兵的傷口。 醫帳內,躺滿了剛從戰場上送下來的士兵。和悲田院安靜的整潔的手術室不同,這里充斥著病患的痛苦哼聲、喊叫聲以及呻吟聲。 以劉若賢為首的部分外科醫學生,正在經歷他們的第一場戰爭。 第206章 在征討突厥的六路大軍中,李靖和李勣的兩路大軍走的中路,薛萬徹與衛孝杰走的東路,而柴紹與平陽以及李道宗的兩路大軍走的西路。 這六路大軍呈現扇形將整個突厥腹地包圍得嚴嚴實實。 而早在徐清麥被綁架之前,太醫寺便已經決定這次將會派出支持,而醫學院的學生們也遵循自愿的原則開始報名。大家報名的熱情都很高,尤其是外科生們知道自己的老師居然被突厥綁架走之后,義憤填膺,紛紛報名。 最后算下來,外科生幾乎是百分百的報名率,而其他的學生也大概報了一半。 他們被分到了這六路大軍里,各由兩名資深醫師以及兩名醫工帶隊。劉若賢作為女醫,理所當然的被分配到了平陽長公主的軍中。 他們一路急行軍,總算是到了邊鎮,然后正好遇到突厥人前來打草谷,打了一場小小的守城戰。 劉若賢這些隨軍的大夫當然不用上城墻,他們被安置在了后方,有著專門的營地和專門的醫帳,周圍有士兵駐守,絕對的安全地帶。 不過,醫學生們一開始的精神狀態還是有所萎靡的。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從未經歷過急行軍的苦,一天十幾公里下來有可能還要負重,小腿都腫了。待到了邊鎮后,也有人隱隱的后悔,到底為什么要來軍中受這樣的罪?留在長安城里讀讀書,去悲田院里打打雜不照樣能夠學習到東西嗎? 真是何苦來哉! 不過,這個念頭都還沒有緩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被幾乎是洶涌而來的傷員給震驚住了。 彭老七今年二十歲,但是府兵出身,已經隨軍出征有三年的時間了,也能算老士伍一名。 他們這樣的府兵,一有軍名,便是終身服役,除非是死才能退出。平日在家屯田,訓練……過了兩年這樣的休閑日子后,彭老七本來都要覺得戰爭已經離自己遠去了,這一輩子可能就這么過了。 不過,馬上征討突厥的詔書就下了,聽得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能驅除胡虜。而他們也從種地的農夫又轉身一變成為了士兵。 帶上自己的弓箭、被服、干糧等等,匆匆的入了伍,來到邊疆。 一開始,彭老七心里還是有點建功立業的想法的,打突厥哎,這要是立下了什么功勞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但當他踏足到戰場上,彭老七又開始心虛起來。 他這個“老士伍”的名頭實在是有些名不副實,實際上三年前他只參與過一場戰事隨后就卸甲歸田了。 這前線的經歷,他還真不能算有。唯一有印象的就是當時他身邊的那些老士伍們,在中箭或者被砍傷之后,幾乎很快就死了。 有的死在了戰場上,有的即使被人僥幸救回抬下去后也會高熱不退而死。 所以當他中了一箭后,彭老七無比惶恐。 他覺得他也會和他那些早就死去的同袍一般,化為城外壘起來的尸骨,最終被一把火燒了了事。他的骨灰怕是回不到故鄉了,更別提他那個剛娶的新婦,剛出生的兒子…… 估計這輩子都看不到了! 彭老七這樣感嘆道,然后遺憾的閉上了眼睛。 待到他再睜開眼的時候,感受到的是一陣劇痛,或者說正是劇痛喚醒了他。 “啊——!”他忍不住咆哮起來。 自己是去了地府了嗎?傳言地府有著十八層地獄,殺了生的人會進入到其中一層經受酷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受刑了?還不待他昏昏沉沉的腦子想清楚,就聽到有人喝道: “別叫!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怎么是個女子的聲音? 彭老七迷糊睜開眼,卻看到一個年輕清秀的娘子正站在自己身邊,手里拿著很長的一根針,銀閃閃的。 他心中大震:……這是地府?地府居然有仙女? 這時候,他就看到“仙女”將手中的針嫻熟的朝自己刺來,很快就有穿刺皮rou的疼痛感傳來,彭老七嗷了一聲,慘烈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 這是什么酷刑? 剛想要掙扎著起身,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捆了起來,根本動彈不得。 …… 劉若賢對身邊傳來的慘叫聲充耳不聞。 在第一批士兵被送過來的時候,她和自己的同學們還沉浸在過往極具秩序感的醫學治療中。要先安排他們這些,再安排他們那樣……可等那么多人同時被送來,之前所暢想的一切都在瞬間灰飛煙滅。 搶救!立刻搶救! 這邊這個已經昏死過去了,那邊又來了一個止不住血的,然后緊接著來一個被利箭貫穿的…… 原本大家還在循規蹈矩的按照之前的流程來,比如先洗手,先消毒,先麻醉……但很快,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或主觀或客觀的混亂了起來—— “麻藥,麻藥在哪里……”有醫學生急得團團轉,但就是找不到麻藥。 劉若賢吼了一句:“還麻藥呢!趕緊給他止血!還有那邊的,別再慢騰騰的等酒精了,老師說過,只有先有命活下來才有資格談感染的事情!” 這邊,阿軟推著小車子總算將需要的各種藥品以及器械全都給送了過來。 手忙腳亂好一陣后,醫帳里的氛圍才逐漸變得不那么焦灼。 彭老七算是比較好的,另外幾個因為疼痛掙扎得比較劇烈,還得要兩個人壓著最終才得以讓清洗以及縫合傷口順利的進行下去。 待到了傍晚,一切才消停下來。 從前線傳來的好消息,突厥騎兵們被趕跑了,想必短時間之內不會再有傷兵被送過來了。 劉若賢直起腰來,就聽得自己的骨頭咔嚓一聲,差點沒扭著腰。她齜牙咧嘴,之前她一直隨著徐清麥早上起來跑步、打五禽戲,但自從搬出周宅住到醫學院的宿舍后,她便懶散了。 現在這便是教訓,劉若賢痛定思痛,等回到長安還是要迅速撿起來。 她坐在營帳外,吹著風,鼻尖縈繞著的血腥氣終于散了點兒。 “喏,給你?!卑④泴⑹种械奶胀脒f了過去,“之前打飯的時候見你太忙,給你打了一份,快吃吧?!?/br> 劉若賢抱著他,感動極了:“阿軟,多虧了有你?!?/br> 尤其在醫帳中時,更能體會到有阿軟這樣精通急救手段的經驗豐富的護士是多么的重要!也難怪太醫寺的護士班招人招得越來越多,甚至還有許多高門世家將自家的女仆塞進來上課。 兩人安靜的在營帳外吃飯,就坐在黃土飛揚的地上,每一口都混合了沙子,但兩人也都吃得津津有味。 阿軟看著天邊的落日出神,忽然道:“娘子曾經對我說過,大漠和草原上的太陽特別的大特別的圓,我還笑著說難道看到的不是同一個太陽嗎?沒想到是真的?!?/br> 劉若賢的心情忽然低落了下來:“也不知道老師到底怎么樣了?” 阿軟現在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懵懂的小女孩了,她安慰她:“放心吧,突厥人既然是想要抓娘子去治病,肯定會好好待她的。等我們這次打下突厥,就能看到娘子了!” 劉若賢也重重的點了點頭。 她看著身后的醫帳,對阿軟道:“我們好好干,等娘子回來后,讓她大吃一驚!” 阿軟嘿嘿笑起來。 劉若賢在想,如果她是老師的話,面對這樣的情況會采取什么樣的措施?她模擬了一下徐清麥的思維,努力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讓醫帳的秩序回來,然后提高診治的效率? 或許,該和帶教的醫師們好好的商討一番。 …… 原本馬上就要走的騎兵們因為巴魯的腿又不得不在這個小部落里待了兩天。 徐清麥守在巴魯的床邊,看著他緩緩的睜開眼睛,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好了,能醒過來就說明沒什么大事了。我給你們開個補血的湯方吧,他失血太多,還得要好好補補?!?/br> 她給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甚至因為怕他感染狂犬病毒,還兌換了沖洗傷口的免疫球蛋白,總算是將這小男孩給救回來了。 一旁的月亮欣喜的握著巴魯的手。 首領的妻子記下徐清麥開的藥材,有些憂愁:“這里面很多藥材,草原都沒有,得去靈州才行?!?/br> 徐清麥笑了笑:“最好是盡快去集齊這些藥材吧,別拖太久?!?/br> 巴魯醒了的事情很快就在部落中傳開了,所有人看著她的眼光更加尊敬和崇拜了。首領宰了幾頭羊,又辦了一場篝火晚宴。 阿史那社爾敬了她一杯酒,當然徐清麥喝的依然是奶茶。 “徐太醫濟世救人,慈悲之心讓人感慨。即便是現在突厥和大唐乃敵對雙方,依然愿意對我突厥兒郎施以援手。在下實在是佩服得很!” 說完之后,便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徐清麥淡淡道:“戰爭是大人的事情,和孩童無關。若是老弱婦孺,我當然會救。但若是王子,或者王子手下的騎兵們有什么病痛,我卻也只會做壁上觀?!?/br> 阿史那社爾并不以為忤,哈哈笑道:“徐太醫果然恩怨分明!” 只不過,徐清麥這話卻被一位剛要走過來的婦人聽到了,她顯然是懂漢話的,聽了后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在原地站了半晌,陡然長嘆一聲,又沉默的回去了。 當天晚上,正當徐清麥想要睡下之時,月亮找了過來。 她對徐清麥磕了一個頭,可憐兮兮道:“徐太醫,求求您也救救花枝子的丈夫吧!” 第207章 徐清麥一下子醒了過來,點燃了旁邊的油燈:“怎么了?” 月亮道:“花枝子的丈夫生了重病,她本來想要求您給他看病,但是昨晚聽了您和阿史那將軍的說話,她便不敢來了……” 徐清麥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花枝子正好聽到了自己對阿史那社爾說自己只醫老幼婦孺,不醫突厥士兵,所以就沒有再來找她。 月亮咬著下唇,她知道現在來求徐清麥實屬冒昧,但花枝子的確太可憐了。她的家人在年初的雪災都遇難了,一個小兒子也被餓死了,丈夫生了重病,現在就只剩下她和女兒還能干活,撐起了整個家。 徐清麥嘆了一聲:“那我明日給他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