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怎么沒看到沈大夫?”李百藥問道。 他問的是沈永安。最早來悲田院他掛的就是沈永安的號。 徐清麥頓了頓:“他被隔離了?!?/br> 李百藥驚愕道:“沈大夫也被感染了?” 跟著徐清麥的醫師嘆了口氣,臉色有些陰郁的將剛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李百藥。 李百藥同樣憤憤不平:“待我去看看沈大夫去?!?/br> 他們一起去了沈永安的院子,還沒進去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了院落里,透過窗欞和沈永安對話,正是醫學院里的其他學生們,除了守在外科診室的劉若賢不得隨意外出之外,其余人都來了,高禹、莫驚春等等。 徐清麥聽得高禹對沈永安道:“你放心吧,你必然會和你師父一樣平平安安從這里出來的,只是這十二天會有些無聊罷了。要不,我送一點話本子給你看?” 沈永安覺得有些奇異,還怔了一下:“沒想到你竟然會給我送書……還以為你會借機嘲笑我竟然沒躲過去呢?!?/br> “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啊,嘴賤?!备哂頍o語了,“你到底要不要?” “要!”沈永安立刻道。 一群人嘰嘰喳喳,給里面的沈永安出主意,讓他能夠更好的度過這十二天的隔離期。徐清麥在不遠處看著,覺得自己剛才一擁而上的負面情緒都要減輕不少。 李百藥也笑瞇瞇地看著,還唏噓道:“此情此景,不禁讓在下想起了多年前求學時的畫面?!比缓笤掍h一轉,“所以那人一定要嚴懲!否則豈不是寒了這些年輕人的心?” 徐清麥:“正如郎君所言?!?/br> “太醫勿憂心,待在下出去后必定要好好寫篇文章,宣揚一下我在悲田院中的見聞?!崩畎偎幷\懇道,“必不會讓悲田院承擔這等不白之冤與非議!” “多謝郎君?!毙烨妍滭c了點頭,她忽然想到一個點子,便道,“或許也可以寫成話本子?!?/br> “話本子?”李百藥有些愕然。 徐清麥莞爾一笑:“我知郎君的文采斐然,無論是詩還是賦應該都是一流的。但若是想在老百姓的群體宣揚一些東西,恐怕這些陽春白雪的東西就沒那么好用了?!?/br> 李百藥不是那等沒有在民間歷練過的官宦子弟,他想了想自己的流放生涯,所打交道的那些人,也不禁贊同道:“確實如太醫所說,百姓們可以感受到詩賦之美,但就如政令一般,不管辭藻如何華麗,終歸要吏卒用他們聽得懂的話去解釋一遍又一遍才行?!?/br> “所以話本子是一個好主意?!毙烨妍溤较朐接X得行,“將在悲田院里發生的故事,不,將在長安城中發生的這場時疫,那些不顧風險在前線與疫病做斗爭的醫者、那些在疫情中失去了生命或者是親人的患者,都編進故事里,讓說書人在食肆酒坊里講,讓耍百戲的伶人在舞臺上演出來,豈不是更好?” 李百藥越聽,臉上的神色就越正經。 “太醫所說也不是不可……”他喃喃道,“讓我想想,再好好想想?!?/br> 這聽上去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李百藥一直在離開悲田院的時候,都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出來了,出來了!”升道坊的大門口響起了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 他抬起頭,發現圍在這里的不僅僅有相關的家屬,還有許多來湊熱鬧的人,見到大門被打開,他們被送出來的時候都忍不住興高采烈的喊了出來。 這可是多日以來,悲田院里出來的第一批活著的人。 這是不是代表著這次的時疫就要結束了? 親人相認,所有人都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李百藥覺得這是人間最美的場景,又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總算是結束了…… 隨著一批又一批活著的人被放了出來,長安城終于可以從痘瘡的陰影中擺脫出來,這一次疫情也進入到了尾聲。有的人活著離開了悲田院,有的人卻永遠將性命留在了這里。 沈永安不幸地患上了天花。 但幸運的是,在大家的竭力救治下,他與另一位醫工都成功地從悲田院中走出來了,只是臉上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讓他很是不爽,覺得破壞了自己的顏值,帥氣不再。 錢瀏陽沒好氣道:“男子漢大丈夫,要什么帥氣!” 然后看了看自家徒兒這張臉,遲疑了一下,又說道:“要不,你也可以和那些小娘子一樣,鋪點粉在自己臉上?!?/br> 在旁邊聽著的徐清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但除了他倆之外,即使徐清麥用盡了各種手段,每日開會提醒和嚴厲監督,悲田院內還是感染了十幾位院內人員,包括醫師、醫工、醫學生和吏卒以及雜役。并且,其中的五人最終沒熬過去。 徐清麥堅持讓他們單獨火化,并且希望在他們的墓碑上能寫上一段墓志銘,提到這段故事——就算最后他們只能成為一段塵埃,但最起碼,有那么一點點可能,后人能夠看到他們,知道有這么一件事。 曾經有人,為了醫學,為了他人,奉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待到所有的病人都送走了之后,以防萬一,也為了讓大唐上下都放心,悲田院里的醫護們還自我隔離了十天,這才打開了升道坊的里坊大門。 然后轟轟烈烈地搞了一場大消毒行動,讓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做完這一切,這才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悲田院。 徐清麥先將孫思邈和劉神威送到了布政坊,自己并未回家。 “我明日再回?!彼?,“明早,我先去上朝,待到朝會結束后才回家?!?/br> 她怕一回家,看到周天涯的臉和熟悉的環境,自己就會軟弱下來。而她要保持戰斗中的狀態,不能有一點點的松懈。于是,她目送所有人出了里坊大門,然后自己又留了一晚。 第二日,徐清麥洗漱好,換上朝服,直接從升道坊去了皇宮,參加朝會。 剛過去,就看到巢明在等她。 “辛苦了?!背裁鞯?。 “辛苦只是短暫的,”徐清麥搖搖頭,然后道:“太醫令,我今日可能會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br> “無妨?!背裁鞯?,“太醫院做下這等大事,就算是你發發脾氣又如何?” 徐清麥噗嗤一笑,朝著他行了一禮。 朝堂上,搬到了太極宮的李世民看起來志得意滿,而痘瘡之疫的圓滿解決更是讓他覺得這就是天意。所以,重點自然是要放在剛結束的時疫上。 巢明出列道:“陛下,時疫一事其實一直都是由徐太醫負責,不如讓她上前來與您細說?” 今日是大朝會,徐清麥也是有資格參與的。 李世民聞言,自無不允。 徐清麥站了出來:“陛下,太醫院自發現了一例痘瘡患者后……” 她聊到自己到了悲田院后的一些舉措,包括如何追溯病毒源頭、如何與其他機構比如金吾衛、大理寺、長安縣衙等等配合,又如何分門別類的隔離各種病患,以及運轉起整個悲田院。 太醫院在這里面投入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等等。 徐清麥抽絲剝繭,將事情的方方面面講得非常清楚。大朝會上的很多官員尤其是低階的官員們其實并不知道這件事的詳細經過,因此聽得格外的認真。并且他們在心中會暗自感嘆,沒想到太醫院對時疫的反應會如此的迅速,而且后續的應對也都很及時很詳盡,接觸過實務的懂行的人其實都知道要做到這一點有多么的難。 聽到后面,許多官員的神色起了微妙的變化,看太醫院的表情也變得很不一樣。 原本在他們看來,太醫院不過就是一個給宮廷和百官們的醫者的聚集地,卻沒想到,它能夠做到這樣多的事情,而且做得如此井井有條! 徐清麥話鋒一轉,聲音帶上了幾分悲戚:“陛下,雖然時疫已經結束,但太醫院因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微臣想要仔細地在這兒對著陛下,對著諸公說一說。還請陛下恩準?!?/br> 李世民肅然道:“準!愛卿盡管說!” 第171章 徐清麥深吸一口氣,她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太極宮內: “陛下,這次痘瘡之疫,悲田院總共收容了一百零四例確診患者,其中治愈七十九例,死亡二十五例。臣曾經查閱以往的記錄,痘瘡一旦蔓延,十室九空。當然,這個是形容詞,其實極不精準。微臣估算了一下,它在過往的死亡率應該是十之有四。這個,想必諸公,尤其是史官們應該不會有異議?” 史館的一位修撰站出來道:“陛下,在痘瘡初起時,微臣曾查閱過史書典籍,的確如徐太醫所說,痘瘡毒性猛烈,若是蔓延開,感染者往往只有六成甚至五成可以活下來?!?/br> 他看向巢明和徐清麥,眼神中滿是激賞:“所以,這一次若真如徐太醫所言,太醫院和悲田院恐怕在其中發揮了大作用!” “這的確是一個極大的進步?!毙烨妍湷⑽⑶妨饲飞?,表示感激,“而且更關鍵的點在于,以往痘瘡一旦被發現,往往便是肆虐之勢,橫掃鄉鄰,小到一村一縣,大到一州之地都難以幸免。這次因為果斷的采取了隔離措施,所以有效控制了疫情的蔓延?!?/br> 這一點,所有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很多朝臣都微微頷首。 要知道,現在朝堂上還有幾位被隔離在家中呢,甚至還有剛剛痊愈不能來上朝的。 徐清麥忽然轉過頭來,看向不遠處站著的御史大夫權萬紀,森然道:“卑職想要請問權御史,悲田院此次算不算得上是可圈可點,能不能入了您的眼?” 是的,這是在之前的辯論里,又是權萬紀出頭想要裁撤掉悲田院。據內幕消息,他的妻族涉足了藥材鋪和醫堂生意。 權萬紀愕然,他沒想到徐清麥敢在朝堂上直接點自己的名字。 徐清麥卻絲毫不懼,她口中自稱卑職,但行事和言語卻絲毫不卑微,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聽聞權御史一直想要裁撤悲田院,認為悲田院的存在是在與民爭利?卑職想問,如果這次沒有悲田院,那些在民間的醫堂、藥材鋪會像這樣去救治百姓嗎?去控制疫情不讓其蔓延嗎? “我想,不僅不會,甚至有些人心里巴不得疫情再蔓延開一點,他們才更好賣藥,再坐地起價,漲一漲診金,發一波國難財,您說是不是?” “至于這些錢,到時候流入到了誰的錢袋子里,那就不知道了!” 她的話仿佛刀子,而且是淬了毒的刀子一樣插入到許多人的心里,就連御椅上的李世民都微微瞇起了眼睛。 權萬紀感覺到四周的視線都停留在自己身上,仿佛被針刺一般,他被氣得滿面通紅,跳腳大叫:“徐氏!你這是妄加揣測!誣陷我的清白!” 這時,之前和權萬紀站在同一邊的官員插話道:“徐太醫,你未免有些偏激了。朝廷議事,豈是你一個太醫可以妄加評論的?” 徐清麥冷笑一聲:“此言差矣。太醫院雖不在六部之列,但同樣肩負著保民安康的重任。難道在大人眼中,醫者就該只顧著給達官貴人看病,而不關心天下蒼生嗎?” 又來這一套,煩不煩? 之前和徐清麥辯論過一次然后全盤皆輸的御史劉成這次如鵪鶉一樣躲在了后面,對權萬紀和站出來這人十分佩服,他們怎么敢的??? 果然,后者被這一問頂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漲得通紅,最終支吾了幾句,只能說道:“徐太醫,勿要借題發揮。沒有證據之事就拿出來說可有誣陷之嫌!此次我等提議取締悲田院一事,不過是為了節省朝廷開支……” “節省朝廷開支?”徐清麥冷哼一聲:“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悲田院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您是忘記了嗎?而且,您說的節省開支,難道能比得上千萬百姓的性命嗎?如果沒有悲田院,這次疫情的后果將會是什么?恐怕不僅是民間百姓,就連朝中諸公也難逃厄運!” 是誰去平康坊召妓尋歡然后將痘瘡之毒帶入到皇城的? 百官一片嘩然,有人開始瘋狂咳嗽。 坐在上首的魏徵正想要提醒徐清麥不要因為一時激憤就擴大攻擊范圍,反倒容易落人口實,無端樹敵。他還沒開口就聽到身側的杜如晦道: “徐太醫,義憤之詞不要再講。適才你說,太醫院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是否有醫工在此次殞命?” 他巧妙的將話題引到了這一邊,魏徵原本微微向前傾的身體又坐回了原位。 徐清麥沉默了一瞬,語氣也變得更加低沉:“回陛下,回杜相,太醫院的確有人為此付出了生命。在這次的抗疫中,我們總共有十七位同僚感染了痘瘡之毒。 “我的這些同僚,他們身為醫者,是最知道痘瘡的危險的人群,但是為了控制住它,卻毫不猶豫地沖在最前線。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千千萬萬百姓的安康!” 徐清麥清朗的聲音響起來,周圍一片寂靜。 她的眼中閃著淚光:“這十七位感染了痘瘡的,有五位為此付出了生命。他們之中有德高望重的老醫者,他本來很快就要致仕,告老回鄉,與自己的家人共享天倫之樂。也有剛入行的年輕人,他懷著滿腔的熱血來到長安,只為了追尋自己的醫道理想,他的人生才剛開始展開……” 朝堂上一片肅然。 許多官員低下了頭。 唐人本就是情緒善感之輩,否則不會有如此多的精彩詩賦流傳于世,因此徐清麥此時的描述方式非常能夠打動他們的心。甚至有人代入到家中長輩與子侄,已經同樣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