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整個潤州屯今年水稻收了三千七百八十石,比起去年多收了一千多石,周十三郎,你功不可沒啊?!蔽横缈粗矍暗哪贻p人感嘆道。 周自衡剛想要謙虛兩句,但心中一動,于是話鋒一變:“可我覺得,這個產量還是不夠?!?/br> “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數字了?!蔽横珙H感興趣的看向他,“莫非周錄事還不覺得滿足?” 周自衡笑起來:“對糧食的收成,恐怕任何一個專門研究農業的人永遠都不會滿足于當下?!?/br> 他問魏徵:“魏公是不是覺得,三千七百八十石真的很多?” 魏徵點頭:“的確是很多,不說江南,即使是土地更肥沃的關中等地,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字?!?/br> 他說的自然是畝產。 周自衡緩緩的搖搖頭:“可對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這樣的畝產量甚至還不能讓他完全的填飽肚子。魏主簿,我曾經做過一些調查和計算,您要不要聽一聽?” 魏徵點了點頭:“你說?!?/br> 周自衡沉吟了一下:“就按照一個成年男子吃飽的飯量來算,一頓需要吃到五到七兩米飯,就取個中間值,六兩?,F在大部分的人一般一天吃兩頓,那一天需要消耗的米飯就是十二兩。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需要消耗的米飯量就是四石有余,五石不到?!?/br> 魏徵咦了一聲:“你的這個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數學心算能力當然沒有周自衡好,在心里反應了一下才得出這個數字,點點頭:“四石有余……這是米的重量?” “是,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敝茏院夂軞J佩他的敏銳度,“那我們再按照現在稻谷的出米率來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后,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許還更少一點?!?/br>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維,若有所思:“也就是說,三石谷變成米,最后便只有一石五?!?/br> “是。而且您應該也知道,一頓飯吃六兩,其實還是我往少了說?!?/br> 現在可不像后世,一頓飯能有好幾個配菜,rou啊魚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選擇?,F在的普通農戶人家,葷腥只能在過年過節時吃上,平時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這邊水域多,時不時還能吃上點魚,就是一頓好飯,但油脂類是奇缺的。這也就意味著,主食是他們唯一能攝取到能量的東西,需求自然會更大。而且干農活消耗大,本來就吃得多,他接觸過的年輕力壯的漢子們,要放開了吃,可能一頓就能吃一斤甚至兩斤。 周自衡繼續道:“以甲字屯的趙六家舉例,他們總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這些谷子變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br> 如果算上米糠,那還能再多一些。 “趙六一家五口,兩個孩子算一個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飽為界,單純是口糧就需要十六石?!?/br> 魏徵已經漸漸明白了過來:“再去除掉要交的戶稅,趙六家里只能剩下十石左右?!?/br> 屯戶不用交地租地稅和“調”與“庸”,但是要交戶稅。 兩人緩緩的在河邊走著。 “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為應付天災和意外的囤糧。真正可以動用的估計也就五石?!敝茏院馓嫖横鐚M刺過來的蘆葦擋開,“五石米,換成銀錢,按照市價大約兩三百文?!? 這兩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畝產三石都只能有兩三百文的結余,那可想而知之前畝產兩石不到的時候他們必然是吃不飽也不敢讓自己吃飽的。 被他這么一算,魏徵的心情也變得更為沉重起來。 他從來都知道民生多艱,否則也不會將匡扶天下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過,以往的“多艱”是存在于畫面中與講述中的,是他曾經親眼見過的具體的人,他是在用情緒來感受。而現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數字從另一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角度,清晰的體現了“多艱”到底是艱到了什么程度。 對于魏徵這樣一直與政務與公文打交道的人來說,這種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銳利,讓他從原本發自于情緒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來,進入到了理性思考的范疇,并且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悚然而驚。 他聽得非常認真,恨不得現在這兒就有筆,能讓他立刻把這種邏輯與感受寫下來,趕緊寄往長安去。 而對周自衡來說,用數學來衡量事物,則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數字來分析這個問題,其實也是為了讓現在的朝廷上層能夠重視農業。他眼前這位,可是未來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興農業,靠他自己一個人顯然是白日做夢。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喃喃道:“那普通的農家呢?” 周自衡聳聳肩,認為他們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們要交地租地稅、調、庸,還要留一部分做種子。而且,他們的事務也更雜,要種麻種桑,還要紡麻紡紗……” 魏徵嘆口氣,肯定了他之前的話:“所以,三石是遠遠不夠的?!?/br> 昨日的喜悅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里有著亮光:“你既然提出這個問題,想必已有對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極限嗎?” 魏徵問的這個問題,周自衡曾經與徐清麥聊過。 “四石!”他篤定的說道,“以甲字屯為例,風調雨順的話,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極限就是四石?!?/br> 四石,也不過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沒有更好的種子之前,這已經是這邊的畝產能達到的極限了。 魏徵頷首,知道他沒有夸大其詞。 他站住,轉向周自衡,沒有再糾結這個數字,而是溫和的問道:“那你可知,我這次來江寧縣,是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裝糊涂:“自是為了平撫天下?!?/br> 魏徵搖搖頭,坦誠的告訴他:“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魏某正是為了江東犁而來。司農寺卿崔善為崔公已將江東犁一事呈報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對此很感興趣,特命我前來查看?!?/br> 周自衡輕咳一聲:“江東犁一事,是趙屯監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現在只有你我,場面話不用再說?!蔽横绾眯Φ拇驍嗨?,“周十三郎,你做好準備,或許再過不久,你要去回長安去面圣了?!?/br> 這兩天接觸下來,魏徵覺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務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圣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這是他之前一直想過的場景,不過此時真正聽到的時候,卻覺得給他的歡欣喜悅甚至還不如昨天,于是臉上就顯得很淡定。這份平靜也讓魏徵在心中微微點頭,很好,不驕不躁。 兩人已經沿著河邊走了很遠,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畝收成四石,那結余也不過就是一貫不到,要負擔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實在是艱辛?!蔽横缡捌饎偛诺脑掝},“可普通農戶也很難再有其他進項?!?/br> 周自衡這就有話說了,他指向不遠處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還有玻璃作坊,將東山渡上的百姓們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來。 魏徵擰起眉頭:“靠‘工’嗎?” 周自衡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糾正道:“靠‘工’與‘商’?!?/br> 魏徵意味深長的看著他:“所以,這是你大辦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緣由?” “一開始只是為了貼補家用?!敝茏院馓谷坏?,“后來則是因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銀錢。比如內人的醫學研究,每一樣都要錢,還有我的試驗田,也每一樣都要錢?!?/br> 周自衡其實知道他想說什么,士農工商,工商排在后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這樣的認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討一番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但轉念一想,現在就聊這個,未免過于交淺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爭執中,便只是巧妙的將開工坊經商一事和醫學農學掛上鉤——雖然,本來也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倆。 果然,魏徵雖然不懂其中名詞,但并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是語重心長的叮囑了一句:“雖如此,學問也不要落下。如今雖不像魏晉那般只知清談,但在長安城中,才學依然是受人看重的東西,會為你贏得尊重和敬意?!?/br>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點自己,連忙謝過。 就好像后世的研究員一樣,光是埋頭苦干不行,還得讓掌握了資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為自己的項目拉來關注拉來資金,除非他已經成為了權威泰斗級人物才能夠跳脫出這樣的游戲規則。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樂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來的計劃,最近在讀的書。他也趁著這個機會問了現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勢。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東山渡口。 周自衡這才發現,跟著魏徵的兩個護衛已經準備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經停留在那兒等著。 他有些錯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嗎?” 他還打算請魏徵去家中吃頓便飯呢,昨日徐清麥聽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后大呼遺憾,深悔自己居然沒有上去聊兩句。 “魏某離開長安已久,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蔽横缧Φ?,隨即和周自衡告別,“周十三郎,相信你我會很快在長安城中相見的?!?/br> 周自衡看著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漸漸地遠去,禁不住有些惆悵。 不愧是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濃墨重彩一頁的人啊,的確是極有人格魅力。一開始覺得是很端方嚴肅的文人,但聊下后卻發現魏徵待他有一種長輩的溫和,面冷內熱,而且和他聊天特別舒適,因為不管自己說什么,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舉一反三,這讓周自衡在心中大呼過癮。 魏徵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在船上,他讓護衛從行囊中拿出紙筆,記錄下剛才的一些談話內容。周自衡這個年輕郎君,雖然限于年齡,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問題的角度卻非常有趣,常常能讓他耳目一新,甚至給他提供了不少的靈感。 他要先把這些記下來,免得時間一長就變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馬加鞭回到長安,一定要讓太子殿下盡快將周自衡召回長安。這樣的人才放在司農寺里當一個九品的屯田錄事實在是太屈才了。 他沒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長安,就在今晨,已經有內侍騎馬駛出長安,一路朝著江寧縣而來,手里拿著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這還得從幾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飲宴開始說起。 第78章 李孝恭被削去揚州大都督的職位后,在玄武門事變之前,就已經接下了新的任命,宗正卿! 這職位,論品級比揚州大都督還要高,而且十分清貴,但是卻沒有什么實權,無非也就是要管著宗室里的那群人,管個族譜、調節一下糾紛什么的。能讓李孝恭來出任宗正卿也能看出來他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但是從此之后,兵權就和他沒什么關系了。 李孝恭能說什么? 什么都不能說,還得畢恭畢敬的表示對皇帝的厚愛感激涕零。 他明白自己那位皇叔的意思——他三十五歲,與太子李建成的年歲相仿,大了李世民七歲。這個年齡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李淵不可能放心讓他在外掌握兵權。李孝恭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坦然接受。 但是,他的兒子李崇義,不過才剛成丁,不用怕他礙眼。因此,當收到李崇義寫的信之后,李孝恭也琢磨開了,似乎真的可以培養培養他。 于是,他于家中舉辦宴席,邀請了太子李世民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宗室人員,比如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等人。 李孝恭這位堂兄的邀請,李世民必然是要給面子的。 宴席上載歌載舞,教坊的舞伎們含情脈脈。 案幾上滿滿的擺放著美食與新鮮水果。奶酥雕花的玉露團、皮薄酥脆的見風消、棗泥為餡的水晶龍鳳糕,更別提各種精致rou食,牛、羊、豬、鹿甚至是熊都是必備的,至于還能西域來的杏、江南來的桃兒、嶺南來的荔枝等等別處難得一見的新鮮水果。 在座的宗室子弟們都是在過去的那些年里南征北戰的,比較有共同語言,回憶一下往昔,時而唏噓不已,時而哄堂大笑。大家都有意識的避開了隱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的名字,似乎這兩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宴席正酣,李孝恭叫下人拿上來幾壇子酒,對大家道:“我兒崇義從江南送回來的新酒,我嘗過了,十分霸道,也給你們都嘗嘗。省得到時候一個個追著我說好東西都不給你們留下?!?/br> 關隴男兒哪個不喝酒?一聽這個,大家都來了興趣。 李道玄大大咧咧的道:“大堂兄,這江南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之前喝過,什么竹葉酒、桂花酒……都不夠有味兒,像喝水一樣!” 他這句話得到了大家的認同: 李道宗:“就是,這江南之地,其他東西你說好,沒問題。但酒,我還真不信。那邊連風都是軟的,酒能有多霸道?不信,不信?!?/br> 更長一輩的李神通頗有酒癮,撫著長須道:“要說喝酒,還是蜀地的劍南燒春厲害。西域的酒也不錯,葡萄酒、三勒漿都可以?!?/br> 李孝恭坐得定定的,笑而不語。 李世民看他神色,笑道:“爾等別急著下定論,既然大堂兄說了這是好東西,那必然是值得稱道的?!?/br> 李孝恭這才開口,讓侍女們為在座的人斟上酒,然后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第一口別喝得太多?!?/br> 不過他知道有人總是會不聽勸,就比如他的小堂弟李道玄,就是不信邪的悶了一大口,然后下一秒就直接噴了出來,再就是被嗆到,整個人開始狂咳。 殿上的人都哈哈哈大笑起來。 李世民也嘗了一口。他向來聽勸,因此只是一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間頓時在口腔中引爆出一股辛辣,如同火焰燃燒,但很快的,這股辛辣味道就消失了,他能感受到不同的滋味交雜在一起,先是帶一點點微酸,然后又是一點點的甜,以及充盈于其間的糧食的香氣。 這些復雜的味道,最后統一于一種綿綿的醇和感,從口腔一直到肺腑,都覺得溫熱舒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