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穿著被洗得發白的已經看不太出原來顏色的,還有幾個破洞的麻衣,在早春的風里顯得有些單薄。他顯然沒想到周自衡會點自己的名,一時間有些錯愕,以至于沒有及時的低下頭,也沒來得及躲到后面去。 周自衡看著那個少年明顯有些害怕但眼睛里卻帶著倔強的少年,聲音變得更溫和:“不要害怕,我并不打算責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聲道:“林十五?!?/br> 周自衡:……行吧,這很唐朝。 他問林十五:“你覺得浸種之法不可行?” 林十五沉默了一瞬,一咬牙,抬起頭顱道:“我們這里的屯戶都是世代為農種水稻,從未聽過浸種一事。周錄事聽說是從長安來的貴人,您對種稻一事又有多了解呢? “假如我們聽了您的,將水稻浸種,結果卻發不出秧苗來,上面責罰下來,我們要怎么辦?今年沒有收成,您想讓我們吃西北風嗎?” 他們和朝廷的約定是每一畝的收成自家留四成,朝廷收走六成但提供種子和工具。這四成糧食,也就僅供自家的吃用,沒了那就要挨餓。而那六成,交不上或者差太多就要挨罰。 所以林十五說到后面,怨氣和譏諷簡直溢于言表。 “你住嘴!”丁老三怒喝道,腰似乎彎得更厲害了:“周錄事,您別怪他,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周自衡擺了擺手:“我說了不會不怪他?!?/br> 他甚至還挺高興的,正好可以借著林十五的話來開展自己的下一步計劃。 他看向林十五,反倒夸了他一句:“事實上,你不僅敢于直言,你的擔心和顧慮也很有道理?!?/br> 現在的農人和他以前做項目的時候接觸過的現代農民完全不同。后者已經建立起了對于知識的信服,他們會主動去請教專家,也樂于接受和自己觀念里完全不一樣的新知識。 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有退路的。 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一些屯戶,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基本不識字,也沒有見識過知識的威力,依靠的只有自己從祖輩那里傳承的經驗。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任何抵御風險的能力! 只要有一季的收成落空,他們就可能會挨餓、生病、甚至被責罵被懲罰。 他們就像是地里的秸稈,風一吹來,就會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來。1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時候,你的先輩可能都還沒有出生?!敝茏院鈸]袖指著遠處的田野,對站在他面前的林十五道,“那時候人們的種田方式和現在也完全不一樣。沒有溝壟,不用整地,他們隨便將野稻谷的種子扔到地里面,能收多少糧食完全看老天爺的心情。 “后來,有聰明人發現,假使在播種之前先除去地里面的雜草,那稻子會長得更好。然后,又有人發現,用火將雜草燒掉,或者是用水將它們悶死,就可以將這些雜草變成田里的肥料,稻子又會長得好一些。 “于是,我們就學會了火耕水耨?!?/br> 清明剛過,春季的陽光灑下來,將所有人都籠罩在融融的暖意里。 屯戶們都聽得很認真,他們發現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周錄事所說的話很好懂,甚至聽著還有幾分親切。 “可是……”林十五還有些不服氣,也有些不樂意。 周自衡揚起手,制止了他:“就像是之前出現過的那些方法一樣,沒有任何一種是一開始就存在的。浸種之法也是如此。不過!”他環視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這些屯戶,強調道:“我并不愿意逼迫你們,我知道你們想要趁著這幾天天氣好,把稻子種下去?!?/br> 很多屯戶點頭。 春雨貴如油,但只有插好秧之后的春雨才是好春雨。這幾天天氣好,正好曬種。 “這樣吧,”周自衡站在那兒,拋出自己剛想好的方案,“如果有人自愿加入我的浸種實驗,假使后續發生了收成不好的情況,不管是多大的缺額,我都按照去年的畝產,出錢給他補上!如果不想要糧,想要錢,那也可以折算成市價?!?/br> 有人眼睛一亮,喊了出來:“周錄事此言當真?” “周某人絕無虛言!”他將已經有點瞠目結舌的楊思魯拉過來:“楊掌固可以給我見證,我們簽字畫押?!?/br> 他想要在潤州屯干點實事,那就必須要先收服這些屯戶,在他們心中樹立起權威。 楊思魯瞪大眼睛,還沒想著說什么,背上就被周自衡拍了一下,于是立刻很乖覺的閉上了嘴。 屯戶們躲遠了一點,在竊竊私語,從肢體語言看得出來,應該討論得很熱切。 不多會兒,有人怯怯的來到周自衡面前:“周錄事,我們愿意來做這件事?!?/br> 陸陸續續的有人站了出來,但最終并沒有周自衡想象的那么多,大概也就七戶,才占到這邊屯戶五分之一的樣子。 他難免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這個地方的民眾剛剛從幾十年反反復復的亂世中經歷過來,他們對于朝廷和官員的信任已經降到了最低點。即使你說得再天花亂墜,他們也無動于衷。 謹慎,在這個時空是好品質。 讓他意外的是,林十五竟然站了出來。 “你也打算來?” 林十五撇了撇嘴,低聲道:“此事因我而起,我當然不能置之事外,不然成什么人了!” 所以即使覺得可能會遭遇到壞的結果,也還是站出來了嗎?周自衡有些訝異,看著這個瘦弱的寒酸的少年,忽然笑了起來: “放心,我必不會讓你,讓你們失望?!?/br> 最后,他和這總共七戶簽了文書,其實就是一張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后在楊思魯的見證下摁了拇指印,這才轉身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有農人在焚燒荊棘雜草,應該也是為了春耕在做準備,滾滾的煙塵沖上天空。 楊思魯忍不住對周自衡道:“周錄事,您何必非要如此?” 周自衡一笑:“能讓屯里增加收成,不好嗎?” “好當然好?!睏钏剪敁狭藫虾竽X勺,他心里暗自腹誹,八字都還沒一撇的事情,您就這么確定呢? 他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周自衡道:“有沒有用,一個月后自見分曉。不過,這一個月里,咱們也不能閑著,還有好些事情要做呢?!?/br> “哦?!?/br> 楊思魯呆呆的應了下來,之后才反應過來,等等,什么叫咱們? 周自衡顯然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用充滿誘惑力的語氣問他:“你就不想看看,一個月之后秧苗到底能不能長出來嗎?不想看看,這一季的收成到底會不會變多嗎?” 楊思魯糾結了沒幾秒,最后重重的點頭:“想!” 周自衡滿意的翹起嘴角。 以為他是隨手抓壯丁抓到楊思魯的嗎?不,他是仔細考慮過的,屯里面的這些吏員也就只有這個剛進來不到半年的年輕人還保持著熱忱和單純,還沒成為職場老油條。 就這樣,楊思魯被周自衡忽悠上了“賊船”。 就在他們這幾天頻繁去江寧縣外監督屯戶們曬種的時候,徐清麥在家搗騰的賺錢小事業已經有了初步成果。 她將木盒子小心的翻轉過來,然后敲擊了幾下,一塊微黃的固體掉落下來。 在一旁逗弄周天涯的阿軟深吸了一口氣:“好香??!” 第20章 徐清麥滿意的將那塊固體拿起來,然后將手在旁邊的銅盆里浸濕,再用它莊重的涂抹了一遍手,再用清水洗凈: “洗手的時候會更覺得香?!?/br> 這是牛奶皂??!離得近了就是會有淡淡的甜甜的牛奶味兒,更何況她還加入了一點點百和香磨成的粉末。只不過,這兒實在是搞不出來起泡劑,于是就缺少了豐富細膩的泡泡,使用體驗終究差了一點點。 要是有各種精油會更好。 但徐清麥已經很感動了,這可是她在材料缺乏的情況下親手搓出來的手工皂! 是的,前幾天她和周自衡在“家庭財政會議”上定下來的兩個方案之一就是做高端手工皂。 “我已經受不了沒有肥皂和洗手液了?!?/br> 當時,徐清麥有些嫌棄的舉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這分明是一雙很美的手,但她潔癖發作,老覺得上面有很多細菌,這邊的澡豆她用著也得不滿意,還是懷念用肥皂和洗手液瘋狂手消之后的那種干燥感。而系統商城里賣的洗手液實在是太貴了,堪稱液體黃金。 用不起,用不起。 正巧,她在大學的時候曾經和自己的室友一起沉迷過做手工皂,劃拉了一下原材料,便尋思著改改配方在這邊應該也能做出來。 另一項方案是釀酒。 周自衡會,在大學的時候他隨自己的導師去農村做項目,那個村里就有釀酒作坊,釀的是米酒和高粱酒。他們幾個學生沒有太多任務,有事沒事就愛往那里跑,還幫了一段時間忙。周自衡因此也熟悉了釀酒的各個步驟 但他有些猶豫要不要做這件事情,也是徐清麥一力說服了他: “你想想,這邊人都愛喝酒,關隴和中原地區,豪飲成風。官釀作坊里面的富水春、劍南燒春、梨花春、一大堆春還有從西域傳來的三勒漿,都很有名氣。那肯定是很能賺錢的?!?/br> 周純和徐四娘就是在酒鋪里認識的。 “而且,”她鄭重的道,“如果能把酒精搞出來,那就更好了,這東西可是防疫消毒必備!不用我提醒你,在古代預防疫病有多重要吧?” 歷史書上動輒用的“十室九空”,聽著輕飄飄,但放在如今他倆身上,就有可能是未來會面對的遭遇。 也是這句話讓周自衡下定決心:“那我先釀幾壇來試試?!?/br> 他越琢磨越覺得可行,后世的高度蒸餾烈酒肯定能讓古代的酒客們開開眼界,絕對會受歡迎。而且大唐也并沒有頒布不準釀酒的律令,私人釀酒坊處處皆是。 就這樣,兩人定下了做手工皂和釀酒兩項發展大計。 徐清麥這幾天宅在家里沒干別的,就是在研究和嘗試手工皂的配方。 做這東西最重要的是皂基。在后世的時候想要做皂,直接淘寶買皂基,但現在可沒這玩意兒,徐清麥回憶了一下自己記腦子里所剩不多的化學知識——皂基這東西就是油脂遇到氫氧化鈉也就是堿之后得到的,那她搞定油脂和堿就行了。 她讓隨喜找來江寧縣城里能找來的所有的油脂,包括豬油、芝麻油、蓖麻油…… 油脂好搞定,堿的話,應該用草木灰可行? 于是,就這樣嘗試了好多次,最終才確定了現在的這個配方,然后成功的做出了這塊手工皂。 阿軟捧著這塊手工皂愛不釋手,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有些配不上這塊皂。 “喜歡的話給你了?!毙烨妍溞Σ[瞇的看著她。 阿軟受寵若驚:“真的可以嗎?” 她知道這是娘子做出來要賣錢的。 “當然可以,一塊皂而已?!毙烨妍湶灰詾橐獾牡?,阿軟才十五歲,放到后世才剛上高中呢,可現在她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之一,又是干活又是帶周天涯,一塊皂算得了什么。 說起來,家里人手的確捉襟見肘,阿軟的工作量已經翻倍了。 這時候,周天涯用自己軟軟的小肚子在榻上匍匐前進,最終小手成功的摸到了桌上放著的其他皂,然后一把握住,就想往自己嘴巴里塞。 徐清麥眼疾手快的趕緊從她手里搶下來:“周天涯小朋友,東西可不能亂吃喲?!?/br> 周天涯見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東西被搶走,嘴巴一扁就想哭,阿軟連忙塞了一個撥浪鼓到她手里:“小娘子玩這個!” 撥浪鼓的聲音吸引了周天涯,這才忘記了哭。 徐清麥松了一口氣,她拍了拍阿軟的肩膀:這個家要是沒有阿軟可怎么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