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
何苒喝完最后一口粥,回到臥房,換了一襲深色衣裳,想了想,又拿上一壇酒。 她原本還想等忙過這兩日,可現在她等不及了,她想馬上見到哥哥,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向他傾訴。 何苒悄悄避開府外盯梢的耳目,走過兩條胡同,看到早已牽馬等在那里的流霞。 何苒飛身上馬,流霞緊隨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晚的金陵城,已經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彩燈爍爍,紅袖招招,酒樓伙計站在門口迎來送往,風中送來丹桂芳香。 主仆二人策馬走過繁華街道,在一座燈火輝煌富麗堂皇的酒樓前翻身下馬。 流霞低聲說道:“如意樓,徽州宗家的產業?!?/br> 何苒信步走上臺階,一名青衣女子迎上來:“客官里面請,我家家主已經恭候多時!” 何苒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跟著這名女子走進酒樓。 酒樓設計得極為精妙,有一道樓梯隱匿在一棵巨大花樹后面,青衣女子指了指,說道:“貴客請?!?/br> 樓梯之上,是一道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回廊,沿著回廊往里走,便是兩扇敞開的門。 門內燈光柔和,細看之下,那不是燈,而是十幾顆碩大的明珠。 一人獨自坐在瑩瑩珠輝中,雋永平和,看不出半分殺氣。 何苒走進去,門在身后無聲關上,流霞與那青衣女子都留在門外。 何苒揚起手中的酒壇:“我有酒?!?/br> 宗祺指指桌上:“我有下酒小菜?!?/br> 何苒嘻嘻一笑:“真好,這次不會再把廚房點著了?!?/br> 宗祺那似是看盡世間百態的眼眸里泛起水光,但唇邊笑意更加柔軟:“有哥哥在,著火也不怕?!?/br> 何苒拍開酒壇上的泥封,給自己和宗祺各倒一杯:“這杯酒,賀久別重逢?!?/br> 一杯飲盡,再倒一杯。 何苒問道:“你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你不知道,當年爸媽有多傷心,mama大病一場?!?/br> 宗祺嘆了口氣:“當年我坐的是客機,飛機墜落的時候,我便沒有了知覺,后面的事全都不知道,等我想起前塵往事時,已經是宗祺了,那時我已經十三歲?!?/br> “???你是十三歲時才知道的?”何苒還以為哥哥和她前世一樣,忽然便來到另一個時空,原來不是。 宗祺點點頭:“以前我從不相信會有投胎轉世之說,直到那一次死里逃生” “事情還要從宗家說起,世人都知宗家不但是徽州巨賈,還造福鄉梓,造橋鋪路,行善積德。 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宗家內里卻是爛透了。 我出自宗家長房嫡支,宗老太爺有兩頭家,也稱兩頭大。 所謂兩頭大,就是在原配之外又娶平妻,平妻原本住在揚州,后來接回徽州老宅,與原配平起平坐。 我這一世的父親,便是原配祖母的長子,平妻先后生了四個兒子,而我祖母只有父親一個,可想而知,那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 父親八歲時,險些被平妻吳氏害死,我祖母為了保住父親,便主動去了莊子。 那處莊子是祖母的嫁妝,距離徽州城四百多里,地方偏僻,吳氏的手伸不過來,祖母在那里將父親撫養長大,并娶妻生子。 我的母親出身農家,質樸善良,父親跟著莊子里的帳房先生讀過幾本書,卻更喜歡做生意,那些年把莊子經營得井井有條。 后來他們生了我,我們一家四口,過得簡單而快樂。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我們已經遠離了宗家的是是非非,可那些人卻還是沒有放過我們。 宗老太爺花錢給自己捐了個七品官,當時徽州的知府于大人對禮法看得極重,得知宗老太爺不但有平妻,而且還讓嫡長子流落在外,很是不喜。 消息傳到宗老太爺耳中,族人勸他讓嫡長子回來,繼承家里的生意,那些人也不是真心想要幫我父親,而是以為我父親長在外面,沒有學過生意,讓他回來主事,他們可以從中拿到更多的好處。 于是宗老太爺便派人去莊子,將我們一家四口接了回來。 后來的事,想來你也猜到了,吳氏重金雇了匪人在路上攔劫,殺了我的祖母和父親娘親,看到河上有船只朝這邊駛來,父親拼了最后的力氣把我扔進河里?!?/br> 何苒震驚:“當時你十三歲?會水嗎?” 宗祺搖搖頭:“是,那年我十三歲,不會水??扇绻赣H不把我扔進河里,我定然會死在那些人的刀下,當時那條船上的人看到岸邊有人行兇,便疾駛而來,這個時候把我扔進水里,即使我不會水,也有一線生機?!?/br> 何苒頷首:“伯父有急智?!?/br> 宗祺繼續說道:“那條船是漕幫的船,救我的人,是漕幫的韓大當家。 我落水時已經受傷,又在河里嗆了水,被救起后一直昏迷不醒,韓大當家替我收殮了親人,又帶我去了揚州。 我醒來時已經到了揚州,睜開眼,恍如隔世。 我記得我是林芃,我是一名軍人,家中四世同堂,我有父母和meimei,還有曾祖父和祖父。 我記起了所有的事。 從那一刻開始,我雖然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可卻有了不屬于那個年齡的心智和見解。 一年后,在韓大當家的幫助下,我回到宗家,開始了我的復仇之路?!?/br> 何苒算算時間,傳聞中宗祺十八歲接管家中生意,哥哥是十四歲回到宗家的,這中間相差了四年。 “回到宗家后,也是危險重重吧?!焙诬蹎柕?。 宗祺眼中閃過一抹殺意:“我剛剛回去,吳氏的幾個兒子便親自對我動手,四個大人打一個半大孩子,想要把我活活打死,危急時刻,是韓大當家派來的人又一次救了我。 而我再次回來后,我那位所謂的祖父宗老太爺自己吃了解藥,先在屋里點迷香,又親手給我端上一杯毒酒,讓我和他一笑泯恩仇。 雖然這一世的身體還沒有長成,但是前世我受過的嚴格訓練卻已經深深地刻進了骨子里,我察覺到有迷香后,便屏住呼吸,然后假裝暈倒,我那位祖父,見我沒喝毒酒便昏迷了,便親自掰開我的嘴,把毒酒灌進去。 所以之后我把宗老太爺身邊的侍從和護衛全都殺了,把他們的尸體連同宗老太爺一起關在屋里,關了整整七日!” 第374章 小壞蛋 宗祺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何苒都有認真聆聽,每句話、每個字,只要是宗祺說的,她都想一直聽不去。 但是,何苒偶爾也會插上一嘴:“你第二次回到宗家時,是帶了漕幫的兄弟?” “是,義父給了我五十人?!弊陟髡f道。 “韓大當家收你做了義子?”何苒問道,那是漕幫的大當家啊,即使何苒身為上位者,提到漕幫,也同樣雙眼放光。 此番南渡,苒軍找過漕幫,可惜不知為何,漕幫在各碼頭的兄弟全都不見,為了運輸糧草,苒軍頗費了些力氣。 宗祺點頭,承認了這件事。 “后來呢,宗老太爺被關了七天,出來后還活著嗎?”何苒好奇。 宗祺:“說出來你會惡心?!?/br> “不會,我什么沒見過?”兩世飄零,她早就不再是當年那個嬌氣霸道的小姑娘了。 宗祺心中一片酸楚,前世的小妹,十四五歲時還在無憂無虛地畫畫練拳打架,去鄉下看殺豬,直呼無法接受,大半年不肯再吃豬rou。 可這一世的何大當家,十四五歲便已接管天下驚鴻樓,這一路走來,她要經歷多少慘烈場面,才會輕輕松松說出“我什么沒見過”? 宗祺強壓下心頭涌起的凄苦,用平淡的語氣說道:“你可能想不到,七日之后,我把門打開時,看到的是什么場景。呵呵,他在啃食尸體,啃的還是他最喜歡的一名小廝?!?/br> “宗老太爺的兒子和他的平妻呢?”何苒又問。 “死了,全都死了,他那幾個兒子都被我殺了,宗老太爺與尸體生活七天都沒有死,看到兒子的尸體,他便氣血攻心,一命嗚呼。 至于吳氏,她既然口口聲聲舍不得宗老太爺,我便讓她為宗老太爺殉節了,她是被活活餓死的。 我為她在衙門請了個節烈的牌坊,那牌坊原是要建在宗氏族里,我大方了一回,讓人將那牌坊建在她娘家門前,讓為虎作倀的吳家人,每天出門便看到她的牌坊,讓他們知道,我能給吳氏立牌坊,也能給吳家立墓碑?!?/br> 何苒眼中放出光芒,哥哥啊,這真是她的親哥,換作是她,也會這樣做。 宗祺繼續說道:“我接管長房之后我才知道,原來吳氏母子早就許諾給他們好處,甚至就連雇的殺手,也有族老們的手筆。 我又用了兩年時間和那些族老們斗智斗勇,將整個宗氏一族的生意全部歸擾,兩年后,我正式接管宗氏的產業,不是只有長房,是整個宗家?!?/br> 何苒鼓掌,她的哥哥如今已是宗氏家主了,最年輕的家主。 她想起漕幫的事,問道:“我南下之時,得知漕幫在各大碼頭的兄弟全都撤走了,是漕幫出了什么事嗎?” 宗祺點頭:“是,幾個月前,漕幫二當家梁志厚和當時的揚州知府設下圈套,害死了我義父和大哥,你南下的時候,他們得知你揮兵南下,他們便將沿途碼頭的人全都撤離,你們找不到人,當然也就找不到船。 但當時我義父和大哥的死訊尚未傳出,碼頭上的兄弟們并不知道真相,他們還以為這是我義父的命令?!?/br> 何苒啊的一聲,難怪啊,當時找不到漕幫的船,苒軍的人在各個碼頭上詢問,卻什么都打聽不到,原來是這個原因。 “現在如何了?”何苒問道,漕幫擔負水上運輸重任,若是漕幫有什么事,整個水運都要癱瘓。 宗祺似是看出她的擔憂,柔聲說道:“義父和大哥的仇,我已經替他們報了。 梁志厚和他的人都被剿殺,至于揚州知府,則要謝謝你?!?/br> 梁志厚及其黨羽死于龍河口的疾流之中,宗祺準備去取揚州之府項上首績時,何秀瓏大軍已經到了揚州城外,宗祺只能避其鋒芒,回到徽州。 何苒微笑:“揚州知府的人頭,被我掛到了城樓上,掛了許多日,直到嚇哭了小朋友,才被摘下來?!?/br> “所以我要替義母、大嫂和義妹謝謝你?!弊陟髡f道。 何苒心中一動:“現在漕幫交給誰了?是韓大當家的遺孀嗎?” 宗祺搖頭:“義母體弱多病,大嫂柔弱,義妹年幼,現在漕幫在我手上,我是新任漕幫幫主,待到見你一面,我便去揚州正式接管漕幫?!?/br> 何苒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她哥以后就是漕幫幫主了,她想用船,那不是一句話的事嗎? 望著喜不自勝的meimei,宗祺眼底都是寵溺,眼前之人,不是什么何大當家,這只是他家小妹。 他早就聽說了何苒這個名字,只是他以為那只是重名重姓,可也因為這個名字,他開始留意這個遠在晉地的“反賊”,那些年里,他默默收集關于何苒的一切消息。 可惜南北相隔,各有立場,即使他依托漕幫,也只能得到有限的消息。 而他卻從這有限的消息里,在腦海中漸漸勾勒出這反賊的模樣。 這次從徽州去揚州,宗祺忽發奇想,他想來見一見這個何苒,哪怕知道這個人不會是他家小妹,他還是想親眼見見她,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那個名字,那個與他血濃于水的名字。 “現在該說說你了,你怎么也來了這里?你.是壽終正寢嗎?” 雖然沒有前世最后的記憶,但是宗祺知道,飛機失事幾乎不會有生還的機會,那時他一定是死了。 所以他本能地認為,meimei也是死了之后來到這里的。 他甚至不敢去問父母、祖父和曾祖父,他擔心聽到的都是噩耗,他家小妹都死了,其他親人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