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崔謹在床幃間受的頸傷、腳傷愈合神速,次日連疤痕都消失得一干二凈。 她不禁恍惚懷疑,寒露那日所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場荒唐春夢。 傷勢恢復得如此驚人,崔謹不確定地敲敲手腕,腕間鐲帶上的蟾蜍紋路散發柔和光暈,清輝有如月色。 古樸精致的蟾蜍紋緩慢游弋,蕩開圈圈漣漪,小蟾蜍“呱”的一聲,回應崔謹。 崔謹指尖輕碰蟾蜍紋,問道:“你幫我治的傷?” “呱呱!” 小蟾蜍叫聲響亮,諂媚邀功,開心地在鐲間蹦跶歡游,驚起的弓形漣漪更密,尾流長長拖在后面。 崔謹心念一動,如果送小蟾蜍去治爹爹胸口的刀傷呢? 她試著取下手鐲,可那鐲帶像長在她手腕似的,紋絲不動。 她用商量的口吻和小蟾蜍說話:“你既有盧醫妙手,就幫我個忙好不好?” “呱!呱!咕咕......”小蟾蜍不情愿地游到鐲邊,腦袋藏到下面,悶聲咕咕叫。 “怕我將你送走嗎?不會的?!贝拗敎厝釀裾f,“你是師父留給我的,怎么會不要你?我保證,你治好爹爹的傷,我就讓人帶你回來,好不好?” “咕......咕......”小蟾蜍將整個身子都藏到下面,不理她。 “......”崔謹心底失落,去信向父親問安,并詢問傷勢,人卻沒有應他要求每逢朝廷休沐回家陪他。 接連數封信,皆如泥牛入海,不見回復。 他貌似在置氣,在怨她“口惠而身不實”,信上字字關切,卻不肯賞臉探望,分毫不聽話! 崔謹有苦難言,便是如今,她依舊沒想好如何面對他,如何處置和他的關系。 元清上回同崔謹對談過后,并無氣餒惱怒,一笑過后繼續跟隨老師們讀書。 他是被所有人放棄的人,連他的生父皇帝陛下都認為他成不了氣候,從不給他機會,他早習慣了去仰望傾羨別人的人生。 不論美玉也好,頑石也罷,總要經歷打磨才能見真性。 至少岳父愿意費心力延請名師教導他,在元清看來,這何嘗不算一種賞識? 如果能學有所成嶄露頭角,不辜負岳父此番培養之恩,或許公正無私的“風師”,也會略有偏私,送他一場好風,助他直入青云呢? 畢竟風師也是人,亦有憐子意,他如何偏愛長女崔謹,元清深有領會。 讓女兒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元清不信對愛女如命的崔授沒有吸引。 崔謹擁爐而坐,懷抱書卷,透過半掩窗扉看小桑在檐下搗鼓花盆。 十月天氣,霜花比真花開得繁實。 真多虧這丫頭耐心打理,崔謹門前屋后仍舊鮮花盛開,元清每次來都嘖嘖稱奇。 小火爐上茶水沸滾,崔謹舀起茶湯,余光瞟見元清身影。 元清站在石徑拐角與人對話,對方被婆娑竹影遮蔽,看不真切。 崔謹將茶湯倒入茶盞,另取一盞也盛好茶湯,放在對面。 半晌后元清掀開簾幃進來,看到擺在案幾上的兩盞茶,微微一愣,有客? 再順著她的目光看清窗外,想她定是看到他來時蹤跡,提前斟好了茶水,他面露微笑,“在專待為夫?” 崔謹遞茶與他,“茶剛熟,殿下就來了?!?/br> 元清接過茶盞小飲一口,含情脈脈看崔謹,她略施粉黛,熱氣氤氳得臉頰白里透紅。 這一年她身子康健許多,臉不似原先蒼白虛弱,少了幾分初相識時那種清冷到不近人情之感,讓元清覺得她親近不少。 他放下杯盞擠坐到她身側,從后面擁住她,“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br> 爐上茶水正沸,元清身上血液也沸騰起來,崔謹察覺到他活躍的血rou,前傾身子假裝倒茶。 元清貼著她的后背,緊緊抱著她,啞聲拆穿:“你又想躲我嗎,明懷?!?/br> “我沒有躲?!贝拗斦Z氣平靜,心弦卻緊繃,“妾身癸水未盡,不方便?!?/br> 元清在心中掐算時日,模糊記得她的月事好像是在這幾日,沮喪松開手。 手松到半路回憶起某事,又重新貼回她后背,淡雅香氣沖得他心火更熾,附在她耳后悄聲幾句。 崔謹顏色大變,甩開元清站起,元清失去倚靠趔趞向前,形容狼狽至極,他不由得震怒。 誰料崔謹怒意更盛,又裝起小道學,厲聲警告:“妾身不是任君折辱的秦樓章臺女,殿下也非市井浪蕩子,萬望自重身份?!?/br> 元清氣焰尚未升騰就被壓了下去,他面紅耳赤怒視崔謹,最后長嘆一聲。 “你我夫妻,我不過想同你親近,這也值得你惱怒成這樣。好了,是我的錯,但我絕沒有輕賤你的意思,你打我罵我都容易,千萬別慪壞身子?!?/br> 見崔謹臉色略有好轉,元清急忙扯出正事,想將此事翻篇。 “你還記得沉鑒心嗎?” 崔謹輕輕點頭,沉鑒心名曰沉鏡,表字鑒心,是元清的伴讀,亦是他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崔謹見過幾次。 “百官歲末奏對考課在即,鑒心的父親今年也要進京述職,他問我能不能求你讓崔相通融一二,將其父留置京師?!?/br> “沉使君原在戶部供職,因得罪晉王才左遷外放至洪州任刺史,他信中言辭懇切,甘愿到吏部追隨崔相,助他掃除時弊,以正澆漓之風?!?/br> “......” “............” 崔謹對元清有些另眼相看了。 分明是投機攀爬、借勢升官之舉,到他嘴里卻巧妙地變成了拋頭顱、灑熱血的義舉。 這樣看,元清確實有幾分混跡官場的天賦,倒是“明珠蒙塵”,被埋沒日久了。 崔謹心中暗自吐槽,我爹是中書令、是吏部尚書沒錯,可吏部不是我家開的,朝廷更不是我爹一言堂,還點名道姓要去吏部...... 令尊身為至尊,一朝天子,尚不能隨心所欲封官賞爵,偷偷摸摸封賞幾個親信,還要被人嘲笑為“斜封官”,何況我父? 朝廷用人大事,豈是我一句話就能左右的兒戲? 她定了定心神,對元清說:“妾身一閨閣女子,不懂國家大事?!?/br> “不過,想必朝廷用人,自有法度。沉使君既蒙冤受貶,那他自可憑借這些年在洪州的政績有所升遷,殿下何不送一份他的履歷給家父,爹爹看了自有定奪,殿下也不算辜負朋友之托?!?/br> 崔謹開口先自謙,而后搬出朝廷規章法度,再提到升遷與否,全看沉鏡之父自己在洪州任上的政績如何,將主動權徹底轉移給爹爹,且不落人話柄。 就算此事最后行不通,那也是沉鏡的父親自身政績不足。 至于爹爹,先前就因取官用人的事掀起軒然大波,在朝堂上備受阻撓和責難,崔謹多少知曉一二,此時又怎么會再給他惹事呢? 元清當然有私心,沉鏡是他的伴讀,若成功使沉鏡的父親入吏部為官,這對父子多少會念他的情。 而吏部有人,且是可以聽他號令的,可以助他快些織起勢力羅網。 崔謹言辭妥當,幾乎可以說滴水不漏,元清尋不出可指摘的地方,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 貌似在她心底,她和父親才永遠最親密,她永遠第一時間站在父親那邊,他這個丈夫倒好似外人。 “嗯,言之有理?!痹迦粲兴嫉貞艘宦?,叮囑崔謹幾句注意保養之類的話,便要離去。 “殿下?!贝拗斀凶∷?,“將宛童要到我身邊,是不是強人所難了?您若有意,妾身可以歸還她,也可以幫忙做主,將她納作殿下側室?!?/br> 竹林中和元清對話的那人崔謹雖沒看清是誰,卻不難猜出,就是宛童。 “側室?”元清回身皺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她之間沒你想的那種?!?/br> “抱歉,是妾身失言?!?/br> 某人暗中使壞,元清每日叁更燈火五更雞,勤學不輟,疲憊不堪,沒有心思和功夫纏著崔謹。 少有的數夜,元清尋到機會和崔謹共處一室,也總有各種意外阻礙他們行夫妻之事。 元清血氣方剛,成婚一年也沒嘗過太多次軟玉溫香,情欲壓抑得緊。 他極為好酒,常?;颡氉?、或與人對飲。 宛童名義上歸崔謹調遣,私下里依舊往元清身旁湊,經常大獻殷勤。 元清在崔謹正式提出為他納妾時拒絕得干脆,卻在一次醉酒之后,沒有把持住分寸,和宛童成了事。 崔謹知道后,卻一改前番態度,堅絕不同意元清納宛童。 她之前提出讓元清納宛童,不過是試探之舉。 她對元清納妾無甚意見,甚至愿意另挑幾人給他,但那個人不能是宛童。 崔謹絕不允許心思深重、對她有過歹意的人實現謀劃,搖身一變成元清的側妃。 “為何?你之前不是主動讓我納她嗎?”元清大為不解。 “我主動提及時,殿下分明拒絕得義正辭嚴,卻為何又與宛童暗通款曲?是您更喜歡私下交接還是對妾身有所不滿?” “不是,我豈會......” “殿下何等人也?與丫鬟酒后亂性,傳出去豈非惹人恥笑?以‘荒yin無度’、‘沉溺酒色’之名如何使人心歸服?為了維護您的顏面和青云志向,妾身絕不允許您自壞聲名?!?/br> 小道學最會編織這些一本正經的理由堵別人的嘴。 元清被她說得訥訥不能言語,半晌后才深吸一口氣,“若她懷了我的子嗣呢?我們可否等待數月,水落石出之后,再決定是否納她,可好?” “......” 兩人爭執不下之時,有下人匆忙來報:“殿下,崔相來了?!?/br> 崔謹和元清雙雙怔住,兩個人各有各的心虛。 崔謹心虛之中多了些莫名期待。 月余未見,沒有聽話按時回家,他竟親自登臨宋王府,不知是不是來尋她算賬的,隨即一陣慌亂。 說話間崔授不待主人相迎,已自行來了后院。 他沒有穿紫色官服,也不似慣常那般著深色服飾,而是很罕見地身著寶藍團花圓領袍,腰系蹀躞帶,佩玉。 一襲寶藍色的衣衫,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湛若玉樹、皎如明月,沖淡了數分淵渟沉郁。 崔謹仔細多看幾眼,便知他定是精心打扮過。 心里一時又甜又澀,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