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71節
陳琮苦笑:“哪是優勢啊, 是絕對優勢吧?!?/br> 他示意周圍:“這個夢里世界, 不都是它們造出來的嗎?!?/br> 肖芥子糾正他:“夢里世界不是它們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這里頭的所有構件, 都來自于你清醒時看到的,它們造不出來。所以也不算絕對優勢, 它們只是擅長讀取和提取、為己所用?!?/br> 也是,催眠師在治療病人時, 尚且需要問很多問題,它們不用, 它們如入無人之境,隨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會醒的。它讓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個階段, 但你很可能后續會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況下想起來。但這種, 手法上更高級, 它不是讓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讓你全身心投入,反認他鄉是故鄉?!?/br> 這話有點繞,陳琮沒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黃粱一夢,當人完全混淆夢和現實,最終以夢為真、徹底放棄現實中的一切,那身體的主導權自然也被放棄了?!?/br> 黃粱一夢? 陳琮又想起了《游仙rou枕》里的那句“自烹黃粱”,看來“火滅”的這批人,不但擅長自烹,給別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說,我爺爺入夢之后以夢為真、一直活在夢里?” 肖芥子緩緩點頭。 這個問題,她自己在入石時就想到過,還一度擔憂:夢里的一切跟現實幾乎一模一樣,五感俱全,萬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辦? 幸運的是,這擔憂沒有發生:她始終能找到參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斷自己身在夢中。 但陳天海和她的情況不一樣,畢竟對方有意利用、欺瞞,很容易入套、中招。 這里,存在著兩種可能。 一,陳天海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混沌,試圖分辨真幻,可最終還是失敗了,在這過程中,他以字謎的形式對外示警;二,陳天海知道那是幻夢,但現實殘酷,幻夢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顆糖,隱晦地留下字謎,盡自己提醒的義務。 由此,她想到那句“脫此樊籠”。 春焰的臥底去了魘山之后,偷偷發出飛鴿傳書,說什么“脫此樊籠,我們之前還不相信,以為是虛妄之說?,F在親身經歷,興奮不已”,請問到底經歷了什么呢?已知這些人由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魘山,卻言之鑿鑿說自己有了脫此樊籠的親身經歷,還能怎么“有”呢? 陳琮明白了:“他們是以為自己有?” 肖芥子說:“不是‘以為’,是確信。他們確信自己已經得窺門徑、走在了一條美妙的路上,不然,不會獻寶一樣把書信發出去的?!?/br> 陳琮不知道該說什么。 脫此樊籠,原來最終只是一場幻夢,一心只念他山高,對rou骨樊籠諸多嫌棄,然而到最后,連這樊籠都丟了。 但轉念一想,如果這騙局能持續下去、永不中斷,那入局者還是開心的吧。 “我爺爺在一個什么樣的夢里?” “我也不知道,不過應該是好夢吧??赡茉谒膲衾?,兒子救回來了,祖孫三代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在洗這一個的時候,給了他一場得償夙愿的好夢?!?/br> 不是想奪得軀殼回到家鄉嗎,夢里什么都有,都給你實現。 陳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把我之前的爺爺給放出來嗎?” 把“火滅”的這個洗了,把之前的那個幻夢戳破。 他當然很喜歡現在的這個爺爺,但說實在的,這個太理想化了,像是由他一手打造,如果可以選的話,他還是想選雖不完美、卻最真實的那個。 肖芥子搖頭:“做不到,入夢太深了,別說我不知道怎么‘放出來’,真放出來了,面對巨大的落差,他也會瘋的?!?/br> 說到這,忽然來了小脾氣:“怎么,我這么費勁,把爺爺給你送回來,你還挑上了是嗎?陳琮,人得知足?!?/br> 見面這么久,聊了這么多,她都冷靜又持重,只這時,忽然又很像從前的肖芥子了。 陳琮覺得,可能是時間憐憫他,想給他點安慰,于是嘩啦啦向前倒流。 而他也真的被安慰到了,這一剎那,感覺一切都還沒變:她只是如兩人在火車上分別時約定的那樣,辦完了事,來找他兌現三個月的“包吃包住”。 他笑起來:“問問嘛,誰挑剔你了。對了,我還想問你,春十六和曉川呢?你不會只放了我爺爺回來吧?” 他覺得,肖芥子不是小氣的人,不至于因為和春焰有過節,就扣著人不放。 沒想到,她還真沒放:“還扣在地底下呢?!?/br> 陳琮一怔:“為什么???” 肖芥子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為什么,不為什么,她們是女的。尤其是曉川,年輕又漂亮,呆呆懵懵地丟上來,萬一遇到壞人,被打了主意怎么辦?我當然得謹慎點、確保cao作沒問題?!?/br> 陳琮有片刻的晃神。 他依稀想起很早的時候,在阿喀察,他和肖芥子聊起石胎的問題,她說懷太久了還不生會被反噬,會變傻或者癡呆,那她無依無靠,一定會流浪街頭的。又說在現實中,又傻又癡的年輕女人會很慘。 陳琮看著肖芥子笑。 她還真是一直惦記著這事,為自己打算,還為別人打算,是個心腸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非跟她唱對臺:“怎么我爺爺你就隨地一扔,老人就不需要關愛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打主意嗎?” 肖芥子無語:“你爺爺都七老八十了,誰會打他主意,圖什么?” 陳琮哈哈大笑,頓了頓說她:“眼睛白長這么大了,店快到了,你看見了嗎?” 肖芥子一愣,旋即驚喜地抬頭去看。 ***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陳琮的店。 在一眾或板正規矩或珠光寶氣的門店之中,陳琮的店可謂是很特別了,店招只一個字“琮”,并不方正,整體的輪廓看起來像山,底色為白,字是焦糖色,異體,流云一般,很有隱逸之氣。 肖芥子看得目不轉睛,她覺得這店招的設計很有意思,“琮”字被解構和重塑得頗像一個倚靠著山石的閑散人。 “這個‘琮’字是不是設計過的?看起來像個人坐在那?!?/br> 陳琮笑,這個字當初他磨著設計師改了好久,被她看出其中的小心思,怪有成就感的:“沒錯,那個人就是我了。踏實本分,性格溫和,值得信賴,還有顏值氣質什么的,基本上從上頭都能看得出來?!?/br> 肖芥子沒好氣:“那為什么名片上那個‘琮’字,就是簡單的宋體?” 陳琮笑嘻嘻的:“展現我的低調樸實啊?!?/br> 肖芥子實在懶得搭他的話,她緊走幾步,推門進店。 如陳琮所料,她一進屋,就注意到墻角的那張銀蜘蛛網了:畢竟是近期主打產品,他正盤算著換成黃金的呢——金子更貴氣點,連帶著喜氣也加倍。就是沒想到,還沒換呢,她就到了。 肖芥子幾乎是竄到那張蜘蛛網下頭的。 她瞇著眼睛仰頭看,這蛛網周圍特意安排了射燈,交錯的纖細銀絲四下鋪排開,被映照得幾乎有點夢幻了。 “你這怎么會裝一張網呢,好有意思啊?!?/br> 陳琮說:“這不是你設計的嗎?” 肖芥子沒反應過來:“我?” “是啊,你不是交給我一張設計圖嗎,你忘了?我就是改了一下形制,把它從首飾改裝飾了,還有,把網的形狀改成了你的,獨一無二嘛。所以設計師還是你,給你留著工資呢,待會你查一下賬,看數字對不對?!?/br> 他邊說邊走過去。 陳琮的個子高,抬手就能觸到網面,他拿指尖輕觸蛛網上的小蜘蛛:“喏,它平時就待在網上,老老實實‘織喜’。今天你來了,它就得換一種姿態了?!?/br> 說著小心地把蜘蛛拿下來,讓它綴在鏈子上、在半空輕輕游晃。 實打實喜從天降。 肖芥子仰著臉,出神地看小蜘蛛蕩來晃去,眸子里映照出一點微晃的銀亮,陳琮低頭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睫毛微翹,眼眉都彎彎的,生動歡喜。 時間要是停在這一刻就好了,她這趟來,要是不走就好了。 哪怕是夢呢,黃粱一夢也好。 肖芥子忽然又“咦”了一聲,指向角落:“這不是我的蝴蝶蘭嗎?你怎么有兩盆,連盆都一模一樣?!?/br> 真不容易,難為她還記得自己曾經有過蝴蝶蘭,陳琮回答:“我看它一個人寂寞,買來跟它作伴的?!?/br> …… 肖芥子看什么都新奇,在店里繞來轉去,又或許,她只是借著這新奇說很多很多話、為真正想說的話開道而已。 末了,她終于在玻璃柜臺邊坐下,兩只胳膊疊放,下巴墊在胳膊上,不言語了。 她不說話時,店里出奇安靜。 陳琮心說:來了,接下來才是正題吧。 他在柜臺的另一面坐下,像極了平時接待客人,胳膊撐住柜面,右手的食指彎起,在玻璃面上點了又點:“看中哪一個了?隨便拿?!?/br> 肖芥子意興闌珊,含糊說了句:“你這就是慷虛空之慨了,拿了我也帶不走啊?!?/br> 拿了她也帶不走,這只是夢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陳琮,你是在哪找到你爺爺的?” “陜南和重慶交界,大巴山一帶?!?/br> “你不奇怪嗎,那里離魘山那么遠?!?/br> 陳琮沒有說話。 *** 大巴山一帶,那里離肖芥子的最終目的地不遠。 她一直帶著這幾個人,畢竟“洗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況要連洗三個。 然而她發現,到了一條邊界入口,不能再把人繼續往下帶了。 “那里是地下深處,有一條澗水,澗水的那一頭通往地下,我能明顯感覺得出,石蝗到了那兒之后的緊張和緊繃,那一頭不太一樣?!?/br> 看來顏老頭的猜測沒錯。 陳琮點頭:“黑白澗是不是?一道澗水分了陰陽兩界。顏老頭就是從地下的那一頭來的,顏老頭你還記得嗎,他沒死?!?/br> 聽到“顏老頭”的名字,肖芥子完全沒有驚訝的表現,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往下說。 “所以我沒帶他們過澗,找了個穩妥的地方,把他們藏起來了。然后,我自己下去了,你知道這一路,我都看到什么了嗎?” …… 原來地下另有世界,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世界。 有與地面類似的生物,但因為生存環境的迥異,它們的外形、個頭等已不大相同;有似人的詭異怪物,兇悍可怖,虧得有石蝗護體,否則她一個人,怕是走不了幾步就會被撕碎了。 但最讓她沒想到的是,下頭居然還有人。 她先后遇到過兩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