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69節
眼前的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臉上還帶著一團憨厚樸實的喜氣,他應該聽說了“你大孫子要來接你”,總偷瞄陳琮,偶然目光相觸,立時慌張避開、分外局促。 陳琮的第一感覺是:這次的這個爺爺,還挺可愛。 ……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兩人原先在縣城打工,嫌累,于是前一陣子回鄉干起了土特產生意,還搞起了直播賣貨。 然而直播天天都開,直播間慘淡得能長出草來,二浩子建議老扣另辟蹊徑、曲線救國:先拍大巴山探險視頻,當網紅攢粉,粉絲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設法變現。 老扣四十多歲了,普通話還不好,感覺自己沒當網紅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眾早就看膩了那些磨皮的帥哥美女,反而是老扣這樣的,滿臉溝壑、自然樸實,更易吸粉。 于是兩人合作,見天往大巴山里跑,拍攝介紹本地風物的短視頻,一個月下來,粉沒漲幾個,倒是意外撿了個人。 陳天海。 據老扣說,那天他們是想拍巖耳,這東西長在山壁上,常有人采,進山口附近的都被村里人薅光了,所以他們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了約莫二十來里,遇見一處山坳,天氣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來了,有個老頭坐在小溪邊,一直在看水里頭游來游去、比蚯蚓還細瘦的那種小線魚,嘴里還不住“咦”、“呀”,一驚一乍。 這個老頭就是陳天海。 老扣和二浩子沒當回事,徑直從陳天海身邊過去了,然而等他們折騰了一兩個小時、拍好了視頻回來,發現陳天海還坐在那兒看魚。 就算是水里有黃金,也不至于看這么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陳天海搭話,幾句問過,心說:壞了。 一問三不知,滿臉茫然,怕不是個老年癡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沒什么助人為樂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這時候,二浩子的腦瓜子又動起來了。 他說:“叔,這人講普通話,沒什么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會不會是走失的游客???你看他,膚色比咱白幾個色號,八成是城里人、不大受風吹日曬。還有,看他這手,軟綿綿的,繭子都沒有,男人手如綿,身邊有閑錢,享福人的手啊?!?/br> 老扣聽懂了:這是個享福人,又是個老人,老人走丟了,家里的兒女多半急著尋找,沒準還掛賞金懸紅呢。 是筆有賺頭的買賣,兩人高高興興,把人領回了家。 回家之后,如火如荼的“反向尋人”工作就開始了,先上網搜找,近期乃至前兩年的尋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對不上。想發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經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老扣覺得,還是得從當事人入手。 他試著和陳天海交流、想從他嘴里拿點線索,哪知陳天海雖然識文斷字、說話也有條理,但一問到關鍵的,人就發懵,只會抱歉地笑。 老扣氣得吼他:“不記得家庭住址電話號碼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總記得吧?” “名字”這兩個字好像點中了陳天海,他眉頭緊皺,似乎在絞盡腦汁、回想著什么。 二浩子覺得有門:“叔,他對‘名字’好像有反應。咱沒事多問問,沒準什么時候,他就想起來了?!?/br> 某種程度上,二浩子押對寶了,幾天后,又一次被問到“名字”時,陳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幾句話,都是四個字四個字的,譬如“云頭依人,有口便吞”、“游子方離,慈母牽掛”。 但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說不上來。 不過好歹是有了進展,老扣略感欣慰:“是個文化人,還會背唐詩?!?/br> 二浩子不敢茍同:“四個字的,不是唐詩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這是四字唐詩!” *** 而今終于把金主盼來了,老扣人逢喜事,話多得收不?。骸安蝗菀装?,我們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發的那個,是老版尋親網,人家現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錄進去了,我們那是按年擴大搜索范圍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來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著把人交給村委算了、讓公家去忙活吧,沒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著你舊帖子了。一看照片,賊像!你不賴賬的吧?” “知道你要來,早上特地帶他去搓澡、理發、刮胡子,還換了身干凈衣服……我們對他可好了,頓頓有rou吃?!?/br> 老扣的話又多又密,聽得陳琮耳膜發脹,二浩子察言觀色,把老扣往外頭拉:“叔,人家爺孫相認,你給人留點空間!陳先生一看就是體面人,不會賴賬的!” …… 陳琮拖了張椅子,在陳天海面前坐下。 距離挺近的,陳天海有點緊張,穿著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陳琮叫他:“爺爺?!?/br> 他叫“爺爺”是沒壓力,反正那個假陳天海,他也叫過百十次,但陳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兩只手在起滿毛球的舊運動褲上捋了又捋,問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孫子啊。我看我們長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個頭?!?/br> 陳琮笑:“我小時候營養好?!?/br> 陳天?;腥唬骸皩?,對,我那時候,應該吃不飽?!?/br> 陳琮又笑,頓了頓問他:“就你一個人嗎?” “???”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時候,你在山坳的小溪邊看魚,當時就你一個人嗎?沒人陪著你一起看?” 陳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點頭:“就我一個人?!?/br>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邊的?” 陳天海被問住了,他皺緊眉頭,又是那副絞盡腦汁、努力回想的樣子。 “我睡醒了,一睜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來的,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就想著,下山找人問問?!?/br> “到了小溪邊,我洗了臉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覺得奇怪了,我年紀這么大了,怎么一個人在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誰來著?想著想著就犯迷糊了?!?/br> 陳琮追問:“你睡醒的時候,周圍有別人嗎?” “沒有啊,就我一個?!?/br> 不應該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曉川呢?還有肖芥子,她會不會也一睜眼、發現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處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還記得具體位置嗎?能帶我去看看嗎?” …… 這個點進山,其實有點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個全力配合,陳琮說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輕裝進山,一路緊走,趕在太陽落山前到達。 陳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體的位置就認不出了。 陳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來回走動,還拍了很多照片,又問老扣:“最近這段時間,你們村或者附近村落,還遇到過別的走失的人嗎?比如年輕的姑娘?” 老扣還沒來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運氣好,白撿個媳婦!撿到了也藏起來,不會讓我們知道的?!?/br> 陳琮很反感這回答:“怎么撿到個人,不應該報警嗎?什么叫‘撿到了也藏起來’?那叫囚禁,是犯法的?!?/br> 十萬塊還沒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陳琮,立馬訓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嗎?法盲!” *** 三天后,陳琮帶著陳天?;亓思?。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個圖,還附上聯系人老扣的電話,一并發給了祿爺,請他轉交戴天南:多少是個有效線索,自己這也算是盡到告知的義務了。 …… 總體說來,陳天海是個很容易相處的老人家。 與其說是尋獲的爺爺,他更像是來借住的遠房親戚,為自己無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總想多做點事、以證明自己不是個吃白飯的。 住進陳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攬了打掃衛生的活兒,老頭兒干活仔細且講究,別說那些容易忽視的犄角旮旯了,連桌凳的背面他都統統抹了一遍。 衛生用不著天天打掃,很快,他又給自己攬了事,負責家里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趕早市,搶最新鮮的rou菜蔬果。 手藝談不上多好,普通水準,好在陳琮對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忙完家里的事,陳天海會去店里轉轉,幫著收發快遞、干點零碎活,一來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學東西也快,儼然成了半個員工——陳琮原本以為,接回個爺爺,自己的責任和負擔都重了,沒想到,反減輕了不少壓力。 只有一點遺憾,陳天海不記得以前的人和事。 給他看老照片,他渾無印象,也絲毫沒有記憶會被喚醒的跡象。 帶他去探望陳孝,他局促而又緊張,跟陳琮再三確認:“這真是我兒子???唉,怎么就瘋了呢,還能治得好嗎?” 陳琮感覺,陳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過去的那個爺爺不在了,“火滅”的那個也消失了,留了盤空磁帶給他,慢慢創建。 他也說不清這樣好還是不好,但轉念一想:人得知足,這樣的結果,已經比之前要強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親人,而今找回來了,能朝夕相處,對他也關愛有加,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老天對他還是挺好的。 不不不,這不是老天的功勞,追根究底,應該感謝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爺爺的歸來,一定跟她有關。 那她什么時候會有消息呢? 從前想起這個問題,他會焦灼、失落,但現在,反而特別平靜,平靜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后的灘涂,足以接納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有些事情,像四時有序,像時令到了花會開,是一定會發生的。 第152章 陳琮記得, 那是陳天?;氐郊业牡诙咛?。 那天吃完晚飯,陳琮窩在沙發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對賬,陳天海則拿了份晚報, 在餐桌邊研究報紙中縫的猜謎。 人的愛好還真是難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閑時反復琢磨不說,還總興致勃勃地拿來考陳琮。 陳琮哪會被這種入門級的謎題給難到, 分分鐘解密, 每當這時,陳天海就會十分欣慰, 滿臉滿眼的“我孫子就是聰明”。 這一晚也是一樣, 陳天海剛開口:“陳琮啊, 暗香, 打一個字……” 陳琮略一思忖, 頭也不抬:“禾?!?/br> 順手反扔了一條回去:“老鼠不見了,打一個字?!?/br> 這一條上了難度, 陳天海在紙上勾勾畫畫,苦思冥想, 半天沒作聲。 陳琮故意等了會才抬頭:“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話沒說完,因為, 他看到眼前的陳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灘黏糊糊的黃油, 融在了桌子、報紙和桌下的地面上。 這不是陳天海的問題, 是他自己的問題。 陳琮轉過頭, 從窗戶里往外看:小區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灘一大灘的, 還在詭異地沿著既定的行進路線蠕動。 陳琮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即便有過經驗了,心情還是一下子跌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