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65節
這人自述,師承前輩,用心養石,但他屬于格外有想法的,對不少說法都持懷疑態度。 比如,說養出來的石胎是他自己,他就很難接受,“生而得入人道、何以畜牲自居”——六道輪回,何其有幸生成了人,干嘛要說石頭里的那個畜牲是自己呢? 再比如,“入夢”這個說法,他也不認同,“夢者,天馬行空,焉有在家在室、歷歷如醒”——誰沒做過夢呢,夢都是離奇古怪的,哪有人一做夢,就是在睡覺的床上醒來,夢里所見,都是自己醒著的時候見過的、還一比一還原?醒時沒見過的,就是一團濃霧,這叫夢嗎? 所以,經由《游仙枕》的故事,他突發奇想:人夜夜枕石而眠,會不會是反過來,其實是石頭里的東西枕著人這個“rou枕”,以人在白日的所見為夢、在夢中游歷呢? 于是,他以同情的語氣寫道,“需憫之物,久困樊籠,不見山海,日日囹圄。遂以人為枕,自烹黃粱,聊以慰藉”。 …… 都說黃粱一夢,自烹黃粱、自己給自己造夢,也算是出門放風、看花花世界了。 *** 神棍自己和人聊得興起,一直沒看到后頭坐著的陳琮,冷不丁瞅見,嚇了一跳,過來時,居然還埋怨他:“小琮琮,你怎么坐得這么……普普通通的,我都沒看見你?!?/br> 陳琮笑:“你這是嫌我沒氣場咯?這人寫的,你覺得在理嗎?” 神棍反問他:“你不覺得挺在理的嗎?” “我跟老祿聊了,他說這么多年下來,總體來看,養石是件挺好的事,有益身心,除了偶有掠食者外,也沒聽說什么風險?!?/br> “魘山時期,淘汰了很多人,因為他們沒法共石,或者說,再怎么努力,石頭都沒反應。這就足以證明,大部分的石頭、或者說里頭的東西,挺安分守己的,和人是互惠互利、甚至是精神共生的關系,人得了石補,它們也得了精神滿足?!?/br> “只有少數不滿足的,就想恢復從前的軀殼,可自己又是久困的‘需憫之物’,需要人幫忙跑腿辦事,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人身上去了?!?/br> 陳琮嗯了一聲:“我爺爺就是這樣的吧?!?/br> 他的語氣很平和,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唇角邊還有一絲很淺淡的笑,但神棍就是覺得像被什么擊中了一樣,不說話了。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這一次,陳琮失去了很多。 陳天海沒了,但那是個“假”的,他就覺得還好,但仔細想想,陳琮是徹徹底底失去了那個“真”的。 肖芥子消失了,陳琮笑著跟她道別,讓他覺得肖芥子真是“飛升了、發達了”,也連帶著心情還行,但是,如果這場分別曠日持久、甚至是永別呢? 他訥訥說了句:“小琮琮,你沒事吧?” 陳琮轉頭看他,反而笑了:“沒事,我能有什么事???”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拎起手邊的那幾個兜袋:“你們要封洞啦,我去跟芥子說會話?!?/br> *** 陳琮在角落里站了好久,明明是專門來“看看”的,真到了跟前,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低處的山壁上,有用記號筆寫的留書,大致是交代“鑰匙放這了,可以拿來開門”之類的話。 陳琮想了想,彎腰撿起筆,在石壁上畫了幅畫,畫得特簡單。 天上一個小小的月亮,地上一只仰著頭的小蟲子。 芥子,你當魘神要是很開心呢,不妨抽出時間,回來看看老朋友,讓朋友也開心開心。 要是不開心呢,也可以回來坐坐,我陪著你說說話,興許你就開心了。 就這樣吧。 第148章 陳琮離開魘山的時候, 朝祿爺要了一套鑰匙。 祿爺給得很爽快:真想進的人,你不給他也會撬鎖、砸門,多的是法子, 那還不如大方給呢。 不過給的時候, 他還是說了句:“偶爾來看看就行了?!?/br> 陳琮把鑰匙揣進兜里, 說:“對啊, 就是想來的時候來啊?!?/br> *** 回到洛陽,陳琮養了一個多月的傷。 人也是奇怪, 在魘山時, 帶著傷、各種跌爬滾打都無所畏懼,現在日日安穩, 反而分外嬌貴:雇了阿姨伺候一日三餐, 每天只拄拐在家與店之間走個來回, 就這樣, 老王都怕他累著, 幾次三番勸他“你就在家歇著唄,想知道店里的事就看監控”。 那兩把鑰匙, 他找皮繩手藝人結了條手鏈掛在手腕上,每天叮叮當當、就在眼前晃著, 看久了,心里頭怪踏實的。 小宗先還以為是什么時尚潮流, 顛顛跑來問購買鏈接,知道是真鑰匙之后很好奇:“是哪的鑰匙啊, 家里和門店, 不都改了電子門鎖嗎?” 陳琮說:“是我保險箱的鑰匙, 里頭也就放了幾個億吧, 所以得隨身帶著, 怕人偷?!?/br> 小宗的白眼差點翻到天上去,明著內涵他:“是你夢的鑰匙吧?幾個億,夢里的幾個億?!?/br> 陳琮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 可不就是夢的鑰匙么。 …… 陳琮的傷逐漸向好,生活也恢復如常。 福祿壽三老都已經回了老家,店倒是留了下來,陳琮代管了一陣子,迎來了新的接管人。 巧了,是熟人,梁嬋的堂哥,梁健。 見到梁健,陳琮少不得問起梁嬋:梁嬋帶著父親梁世龍,自云南直接回了老家,那之后,他給她發過幾次問候信息,她總是以“我挺好的”、“沒事”或者笑臉回復。 顯見的還未恢復且不想多聊,陳琮經歷過陳天海失蹤的那段時期,理解這種感受,所以這一陣子,很少去打擾她——對于想安靜療傷的人來說,哪怕善意的問候,都是一種滋擾。 梁健挺感慨的:“我叔被認定為‘暴力、危險’,要強制入院。小姑娘,從小被寵著長大,沒經歷過什么挫折,說真的,我都怕她扛不過去,會生病或者抑郁什么的?!?/br> “沒想到,還挺堅強,頭一次發現,她身上有股子勁,還挺像我叔的。當然了,也得謝謝你……” 說著,他拍了拍陳琮的肩膀:“大半夜的,還接她電話、聽她說那些有的沒的……” 陳琮一頭霧水:“大半夜接電話?” 他沒有啊,養傷期間,他可愛惜身體了,作息規律,從不熬夜,給梁嬋發的信息,都是日頭高照的時候發的。 梁健只當他想保密,哈哈一笑,點到即止:“反正吧,事情總會過去的。交情難得,常來常往,有空來家里玩?!?/br> 陳琮覺得梁健多半是誤會了:梁嬋年輕漂亮,估計追求者不少,有人夜半陪她說話解悶也不稀奇,干嘛非得認為是他呢? 他一笑置之。 *** 安穩而一成不變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四個多月過去了。 這四個月,陳琮覺得,還是頗有幾件可圈點的事的。 首先是,店里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還意外火了款產品,叫“家宅進喜”。 其實那款產品,陳琮是做來給自己的。 肖芥子留下的那張“設計稿”,他去網上搜了,確實早在古代,就有匠人打造出“蜘蛛在網”這種飾品了,胸針、項鏈,甚至耳釘,為數不少。 他對著那張圖琢磨了好久,改動了兩處。 一是蛛網的結構,肖芥子說過,每只蜘蛛結的網,都是獨一無二的。魘神的網自然也絕無僅有,而她的網是什么樣子,他在魘神廟里看過。 二是,不做飾品了。他找來合作的銀匠師傅,請他打造一張可以安放在室內墻角高處的銀蛛網,強調蛛絲一定要細,纖細方能逼真,蛛網上要有只立體的小蜘蛛,不求肖似,形似即可,整體要呈“喜”字形,喜蛛嘛。另外,蜘蛛身上要綴一條細銀鏈子,這樣,它高興的時候,就可以從蛛網上垂下來。 打樣幾經修改,陳琮終于滿意了。 那天,他踩著梯子、在店里的一處墻角試裝,上墻有鉚釘和墻面貼兩種風格,為了美觀和牢靠,他選了鉚釘。 老王和小宗在下頭仰著腦袋“圍觀”,這算陳琮的“保密項目”,他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鼓搗什么。 小宗不喜歡蜘蛛,一直皺著眉頭,待看到上墻的效果,燈光打上去一片銀炫,又覺得還可以——家里要是有真的蜘蛛和蛛網,她多半得瘋。但如果是這種的嘛,能接受。 老王看著喜蛛綴著鏈子晃悠悠垂在半空,呵呵笑起來,說:“還怪有意思的?!?/br> 就在這時,有個老客戶推門進來。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姐,不差錢,而今退休,富貴閑人。進門見到眾人都圍在墻角,心下好奇,也湊過來,問:“裝什么呢?” 陳琮隨口說了句:“這叫‘家宅進喜’?!?/br> 他給客戶介紹,蜘蛛自古以來就有富貴吉祥寓意,其實是一種祥瑞??椌W叫做“織喜”,從蛛網上垂下叫“喜從天降”,而他之所以在店里裝一張這樣的小蛛網,是希望家宅天天進喜,日日“織喜”,不時“喜從天降”。 大姐原本是進店來看首飾的,被他說得怦然心動,年過半百的人了,就喜歡這些吉利而又實際的。她瞇著眼睛端詳了好久,冷不丁問了句:“這能做金的嗎?” 陳琮生意人的那根弦立刻動了:“能,蛛網24k金沒問題,要是太軟撐不起框架,框架就改18k金??傮w上寓意好,能當裝置擺設,新奇美觀,還能保值增值。未來金價漲了,它也跟著漲?!?/br> 大姐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我就是這么想的!” 當晚,大姐參加一個閨蜜飯局,局上舌燦蓮花的,又給陳琮攬了三套的生意。 這算是還沒正式推出就已經接連開單了,陳琮挺開心的,按照店里的慣例,這種手工定制的物件要打上設計師的名字,手作方問起時,陳琮說:“打個設計師標吧,鏨刻一個小月亮,或者小結子,都行?!?/br> 又吩咐小宗,這筆單品涉及的設計費提成,暫由店里保管,賬目得清晰,將來,可都是要結給人家的。 其次,他的自動化“錐梳”,終于初步完成。簡言之,類似在臥床上方按不同方位加裝了幾個“燈”,白天隱藏,入睡時撳動開關,錐球會蜘蛛綴絲般慢慢垂下,按“低中高”的不同運動檔位進行旋繞,另外附加電子感應器,偵測到人體異動時,會出聲示警,防止出現夜間稀里糊涂起夜被錐球砸個整著的情況。 還在初期,時有故障,所以陳琮又給自己配了個厚實的軟殼面罩,口鼻處留出呼吸孔,這樣,就算夜里驚坐而起,錐球也只會撞在面罩上,問題不大。 “家宅進喜”屬于正當鼓搗,“錐球亂飛”這種,在老王和小宗看來,就純屬腦子抽抽瞎搗鼓了。然而隱秘的市場依然存在,祿爺看了陳琮發過去的視頻,再三琢磨,居然覺得很靠譜,打電話給他說:“你再改進完善一下,我尋思著,內部需求量還不小?!?/br> 第三是,他的石胎養出來了。 那塊被他扔進廢物簍、又被顏如玉撿回來的襁褓玉人,他最終還是帶回來了。 倒不是想養,一來留個紀念,二來“五大”在魘神廟去了其四,這是僅剩的一塊了,他很想跟里頭的那位交個朋友——說不定還能朝它打聽到,魘神去哪兒了。 至于“共石”,他倒是不擔心:他聽說了顏如玉稀里糊涂“聯石”險些回不來的事,這小子被哄騙吃了虧,不可能再往坑里踩,再說了,聽說他最初抓周時,抓到的也不是黃玉,難怪那么一臉輕松地說要“棄養”。 他的石胎…… 說起來真是要連嘆三聲,這就是所謂命中注定吧。 不是什么健壯的白馬,也不是什么帥氣的猛禽,居然是一只小蟲子。 真的,就算他小名叫“小蟲子”,也不能按這個來吧,幸虧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里頭那位不是他,不然的話,真得郁郁一陣子。 第四是,仿佛待扔的另一只靴子終于落了地,他第一次出現了“點香”的后遺癥。 當時是傍晚,外頭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他有事要先走,跟老王和小宗打了聲招呼之后,就推開了店門。 店門是玻璃門,不存在視線上的阻隔,但明明推門之前還好好的,推開之后,街面上的人突然全變了。 像神棍猜想過的那一批“火滅”的人,各種飛禽走獸的身子,卻長了張人臉,有的在笑,有的沮喪,有的表情尖刻,嘴巴快速開合,也不知道在嚷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