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50節
手邊的小石子已經被他亂打完了,他倒轉彈弓、用手柄去撥更遠處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來路有腳步聲、還有絮絮低語的聲音。 又是幻境嗎?陳琮這次倒不緊張了,他舉高頭燈、抬頭看來路,頭一次覺得這無底洞還真是妙:正好斷在中央,他守在這頭,可謂是一夫當關了。 頭燈盡頭處的黑暗里,依稀出現一男一女兩個身影,看穿著打扮,跟幻境無關。 陳琮心頭一凜,喝了句:“誰?” 那兩人身形一頓,停了幾秒,繼續往這頭過來。 不知道是大力喝問還是心跳加速的關系,陳琮的傷口又疼了,他屏氣凝神,仔細看過來的兩人。 看著眼熟:男的是個瘦高個子,右眼受了傷,包扎之后,又拿鮮亮的運動發帶繃了一道,頗為不倫不類。女的挺漂亮,扎了滿頭編彩帶的辮子,不過一半以上的辮子都松散了。 陳琮認出來了,居然是竹樓坍塌之后就失蹤了的廖揚和曉川! 他不覺愕然:“你們怎么在這?” 那兩人也看到他了,廖揚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們怎么就不能在這了?” 曉川沒吭聲,俯下身子去撼那條鐵鏈,看情形,也是要爬過來。 陳琮覺得不對:“你們怎么進來的?” 不像是經由大燈,難道是從入口?可春焰的人不是不知道入口在哪嗎?肖芥子有姜紅燭給的提示,短時間內都沒能確定位置,這倆怎么就閑庭信步般進來了? 然而兩人都沒理她,曉川在廖揚的指點下,已經雙手雙腿吊扒住鐵鏈、一點點往這頭挪蹭了。 陳琮情急之下,叫了聲:“喂!” 他也顧不上疼痛,咬牙拄著棍子、踉蹌了幾步過來,半跪下身子,伸手攥住鐵鏈:“別動,不然我不客氣了!” 鐵鏈本就晃晃悠悠,他這一動,晃得更厲害了,曉川沒敢再爬,只能抱扒住鐵鏈——因為人是倒吊著的,所以倒仰起頭、盯了陳琮一眼。 眼神幽深,滿是怨恨,陳琮被她盯得脊背上直冒涼氣。 廖揚蹲在對面,呲牙一笑,語意不善:“你這就沒意思了吧?這條路你家開的?我們千里迢迢過來,本來就是為魘神廟,你總不能霸著道不讓走吧?!?/br> 陳琮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就是直覺不該讓:“現在不方便通行,你們晚點再來吧?!?/br> 說著,手上又是微微一晃,只是恫嚇,沒敢用大力。真把曉川晃下去了,那不成了故意殺人么。 對峙的靜默中,廖揚身后的山腸里、黑暗深處,有個蒼老的聲音呵呵笑起來。 “曉川啊,繼續爬,他只是嚇唬你。殺了你,他也吃不了兜著走,信不信,你要是手滑,他還會救你呢?!?/br> “爬你們的,我來和他說。大家都是自己人,沒什么話聊不開的?!?/br> 這聲音耳熟。 陳琮的心跳開始加速,這一加速,傷口又牽扯得難受,他吁著氣,縮回手托捂在傷口下方,同時盯住廖揚身后。 曉川輕笑了一聲,又開始爬了,鐵鏈叮當,發出極輕微的撞聲。 那人慢慢走過來,背著手、佝僂著腰。他像是故意的,就是不走到光里來,停在距離明暗交界線一兩米遠的地方,只給陳琮看一個模糊但又熟悉的身形。 陳天海? 陳琮驚駭得險些沒站住,一聲“爺爺”險些就要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又及時剎住了:不對,這人不是他爺爺。 他盡量平心靜氣:“你到底是誰?我爺爺呢?” 既然被叫破,也就沒必要故弄玄虛了,陳天海嘿嘿笑著,終于從暗里走出來:“我記得前兩天,你給我打電話,‘爺爺’還叫得挺勤的。怎么,現在就不認了?” 曉川趁此間隙,快扒快爬,從鐵鏈上直竄上來。 陳琮眼角余光瞥到,猶豫了一下,實在做不到把曉川推下去,但在洞沿邊和她揪打,又怕兩敗俱傷,于是下意識側身避讓。 鐵鏈咣當作響,廖揚又開始爬了。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顧忌什么了,陳琮心一橫:“你不是我爺爺,你只是占了他的身體,是不是?” 陳天海微笑:“你自己聽聽,說的這些像話嗎?什么叫占了他的身體?借尸還魂嗎?你誤會了,我就是你爺爺?!?/br> 陳琮喝了句:“放屁!” 這句話用的力氣大了些,他低頭猛喘了一陣子,這才發現,曉川上來之后,徑直往更深處去了,并沒有等廖揚的意思。 廖揚手長腳長、動作敏捷,爬得比曉川要快,很快也過來了。和曉川一樣,他也沒停下來等陳天海。 按理講,接下來該輪到陳天海過鏈了。 陳天海卻沒有爬鐵鏈的意思,他目送著兩人消失,笑呵呵地盤腿坐下。 這一坐,少不得要伸手去撐地,陳琮只看見陳天海手指上的一枚大鉆閃著炫光,腦子里轟然一下。 他早該想到的,看見陳天海的第一眼他就該想到了:六七十歲的怪老頭,這魘山哪還找得出第二個?沒錯,他就是那個要殺肖芥子的人。 “就是你要殺芥子的是不是?” 陳天海愣了一下:“芥子?哦,她叫芥子啊,不過無所謂了……我不殺她,她就會殺我,我也是沒辦法?!?/br> 陳琮冷笑:“現在就咱們兩個人,把你的胡話收一收。我就問你,我爺爺呢?” 陳天海慢慢張開手:“我就是啊,你仔細看看,這身皮,這身rou,我就是你爺爺?!?/br> 陳琮忍無可忍,終于爆了粗口:“少特么裝蒜了,你不是親口說,你是被‘火滅’的,還離鄉背井、多么多么可憐嗎?自己沒了軀殼,就特么占別人的?口口聲聲rou骨樊籠,不是很嫌棄嗎,怎么又要來占呢?” 陳天海張了張嘴,很驚訝的模樣,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說:“原來你們是這么想的?!?/br> 他笑起來:“也不奇怪,你們的腦子,能想到這樣,已經挺不錯了。不過陳琮,你們忘記了一件事?!?/br> 陳琮沒說話,他剛太過激動,一口氣說了那么多,他得回點血、攢點力氣。 陳天??丈斐鲆恢皇?、掌心向上,仿佛那上頭托著什么東西:“一頭三百斤的rou豬,腦子大概有130g左右,但一個百十斤成年人的大腦,差不多1.4kg。所以,如果一個人真的借尸還魂到豬身上,他也聰明不起來,只會像豬一樣笨,泯然豬矣,因為硬件帶不動軟件,運行不了?!?/br> “你剛也說了,我是‘火滅’。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們是土成的身軀,有生無死。同樣道理,我們的腦子,你們這rou骨的軀殼,怎么可能帶得起來呢?根本帶不起來?!?/br> 說到這兒,陳天??嘈Γ骸八圆淮嬖谡紕e人的軀殼這回事,因為用不了啊,根本用不了。真的借尸還魂,怕是撐不了幾秒,你們的腦子就廢了?!?/br> 陳琮追問:“那共石呢?” 他可不傻,截至目前,出問題、有異狀的,都是共石的人。什么硬件帶不動軟件,一臺電腦不行,那兩臺呢,是不是相當于擴容了? 果然,這一次,陳天海頓了會才說話。 “共石,合兩人之力,可以支撐著彼此做些‘交流’,也就是一些交流而已,還得付出挺大的代價?!?/br> “什么代價,一死一瘋嗎?” 陳天海疑惑:“死?” 不對,陳琮立刻反應過來。 所謂的“一死一瘋”,其實是基于李二鉆夫婦的例子,以及姜紅燭所說的,魘神廟里的記載。 但從幻境來看,瘋子是有的,死人卻大部分是被蜘蛛魘女勒令“通通殺光”的。 他馬上改口:“兩個人中,會瘋一個。就像你說的,連這種‘些許交流’都撐不住,腦子會廢掉,是嗎?” 陳天海沒說話,算是默認。 陳琮慢慢抬起手,指向陳天海:“那另一個呢,你是怎么把我爺爺‘交流’成你這樣的?” 陳天?;卮穑骸昂芎唵伟?。你見過洗磁帶嗎?” “把一盤故事磁帶洗掉,錄上流行歌曲。再播放時,它永遠只會播放流行歌曲,再也不可能放出故事來了?!?/br> “但這盤磁帶,永遠只是磁帶?!?/br> 說著,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胳膊,還有盤坐著的腿。 磁帶只是磁帶,就好像這具身體,依然只是一具老邁而又不靈活的、六七十歲老頭的身體,不會因為錄上了一段新的內容就神勇萬分、智力超群。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打不過那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肖芥子、耳朵都掉了半拉。 所以,他連番失手、狗急跳墻,為什么不緊跟著爬過鐵鏈、而是悠閑地坐在這兒和陳琮聊天呢?那當然是因為,兇悍的殺戮和搏斗,得年輕和孔武有力的人上才行。 陳琮僵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嘴唇微微發顫:“你把我爺爺給……洗掉了?” 陳天海又笑了,說:“是啊,很奇怪嗎?” “你們自己,不也偶爾會因為突發的意外狀況、把自己給‘洗掉’嗎?比如失憶的人,永遠想不起來,那就是洗掉了。再形成新的記憶,那就是錄上了新的內容,如此而已?!?/br> “在這過程中,偶有意外?!?/br> 他緩緩舉起手,讓陳琮看那只鉆石戒指:“比如沈晶,她察覺到自己的變化,無法理解也無從抗拒。因為只要這種清洗開始,要么繼續,要么暴力中斷,很遺憾,她選擇了極端的方式?!?/br> 陳琮的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起爺爺留下的那些字謎,爺爺也察覺到自己在變了吧,無從抗拒,只留下了隱晦的提醒。 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像磁帶一樣被洗掉呢。 陳天海嘆氣:“所以,你問我是誰,我也不好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對自己的稱謂是有些亂的?” “嚴格來說,我不是‘火滅’的那一個,我只是他和陳天?!涣鳌倪^程中,輸送過來的一段記憶。我帶著這段記憶,繼續以陳天海的身份生活,刺探自己的過去,又形成新的記憶,直到今天?!?/br> “我對你沒有感情,但你確實是我rou身和血緣上的孫子,如果你生氣、憤怒,想打死我,那你打死的確實是你的爺爺陳天海。因為那個人,你所認為的‘火滅’的那個人,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傷?!?/br> 是的,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傷,除非石頭被地火熔煉。 所以上一次的魘山全滅,軀體的砍伐不值一提,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能送的石頭送出去,魘神開眸,石頭只要留在這地界,就難逃被毀。 但出不去了,殺戮經過周密的策劃,唯一外逃的路由魘女把守。 混亂中,一只撲棱棱被驚飛的信鴿給了他們靈感。 人是出不去了,但動物呢?在這種見人就殺的混亂中,動物是唯一可能竄逃出去、卻不被注意和截殺的。而魘山地界,確實也時有野獸出沒,比如豹子、蟒蛇,還有長臂猿。 第136章 這番話對陳琮來說, 是個不小的打擊,但不至于讓他失智或者情感崩潰。 這要歸功于一直以來,對陳天海他已經做了太多的猜測和心理建設:至多一死, 至多回不來, 還能怎么著? 他盯著陳天??矗骸皠偽宜X的時候, 差點失控把芥子殺了, 是你做的吧?” 陳天海聳了聳肩,算是默認。 陳琮壓住火, 忽然覺得奇怪。 這老東西, 三番兩次要殺肖芥子,現在怎么不慌不忙、盤腿坐在這兒跟他聊起閑天來了?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