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45節
陳天海沒動,那只手還保持著接東西的姿勢,雨線啪啦啪啦打在油布上,聽習慣了,還挺有韻律的。 顏如玉油然而生扳回一局的成就感。 “老海啊,你拿我當三歲小孩呢?‘帶我體驗一把’,這么拙劣的借口,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我沒興趣體驗,除非,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br> 陳天海沉默片刻:“那個姓肖的女人,今早不是跑了嗎?后來陳琮也跑了,我懷疑,他們是商量好的,現在已經匯合了?!?/br> 顏如玉不笨:“怎么著,你還是要對付那個女人?控制……想讓你孫子,不是,兒子下手?” “對,趕在她進魘神廟之前,不能讓她進魘神廟?!?/br> 顏如玉好笑:“她進魘神廟,是不是就是徹底‘歸位’了?說白了,你就是怕‘核’歸了位,是吧?看來,這事要是發生了,對你很不利啊?!?/br> 陳天海糾正他:“不是對我不利,是對‘我們’不利?!?/br> 顏如玉覺得更好笑了:“‘我們’?關我屁事???” 陳天海意味深長地笑:“因為‘殺光,通通殺光’,殺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啊?!?/br> *** 肖芥子這一覺睡得極好。 往常,她入夢、入石的時候,總喜歡爬起來四處走動。但這次,可能是受了傷、身體疲憊的緣故,睡得很沉很沉,睡夢中,好像真的感覺到有能量、源源不斷地注入四肢百骸。 所以,這個小蜘蛛,即便不是她,也好像對她不錯的樣子。 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夜半了。 雨停了,天上的云氣很薄,雖然還是沒看見月亮,但隱約見到幾顆不那么亮的星星。 真是稀罕,居然能在這里看到星星。 算起來,睡了差不多五個小時,神棍他們熬不住,都已經圍靠在一起打盹了,只有陳琮目光炯炯,跟個守夜的貓頭鷹似的。 肖芥子小聲問他:“怎么不叫醒我呢?” 陳琮說:“你是傷員啊,大家當然希望你多睡會。再說了,忙了一天了,他們也累,借著你睡覺的東風,趕緊也盹一會唄?!?/br> “那你呢,你累不累?” 說不累是假的,陳琮舉起一只手,手里攥著的,正是那個改良版錐梳、狼牙棒。 “職責所在嘛,該累能累的時候再累?!?/br> 說話間,那幾個人也陸續醒了,神棍睜大眼睛看兩人,連打了好幾個呵欠:“小結子醒啦?那是能開始了?” *** 兜袋已經做好了,是兩塊保溫布拼縫起來的,布上還挺人性化地幫她開了兩個洞,方便她坐進去的時候、腿從洞里伸出來。 布沿上總計綴了四根繩,末端匯總,結在一根加粗的長繩上,長繩一頭固定在山壁上嶙峋的一處——屆時肖芥子坐在兜袋里,花猴、大燈和神棍會負責掌繩,將她慢慢往下垂放。 計劃在她睡著之后還稍做了修改:陳琮會在她之后下,他要方便點,身上拴根繩,撐著洞壁下攀就行。 理由是,如果這個洞真的連通山腸,下頭有石蝗,但也可能會有別的危險,比如那個怪老頭。 那個老頭神出鬼沒的,萬一他從底下殺出來呢?那么陳琮跟著一起下去就很有必要了:有石蝗時,肖芥子出面處理;有其他危險時,陳琮負責對付。 神棍他們則會等兩人平安“著陸”之后,視下頭的情況再行事。 這計劃考慮得挺周全,肖芥子也不好再反對。 …… 按計劃,肖芥子第一個下。 坐著兜袋下洞,說起來輕松,真正實施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兜袋不穩,晃晃悠悠,她不得不隨時伸手扶住洞壁;洞不算很寬敞,行動不便,她又是坐著的,沒法低頭查看下方,雖然即便低頭,也只能見到先時扔下的幾根照明棒;更要命的是,當人完全沒入洞里時,那種幽閉的窒息感很強。 她只覺得心慌意亂,下了一段之后,伸手抹了把汗,舉起照明棒往上看。 陳琮還沒下,花猴他們估計正合力控繩,沒人堵在洞口:這樣也好,真把上頭堵嚴實了,她會連氣都喘不上來。 她把照明棒舉得更高了些。 這些天雨下得多,洞壁是濕潮的,暗綠色的熒光打上去,像畫筆拖下隱晦而又幽亮的線條。 肖芥子忽然覺得,那些線條,正慢慢勾勒出一個人形來。 她腦子一懵,更加用力地將照明棒舉高。 沒錯,是個人形。 且這人形似曾相識,意態莊嚴,像在低頭看她,而她越降越低,越來越渺小,與那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低處仰望,高處俯視,那俯視威懾力滿滿,形如審判。 肖芥子呼吸急促,瞳孔放大,耳膜處開始嗡嗡作響,起先只是不舒服的那種耳鳴,但很快,這種嗡響鋪天蓋地。 下一瞬,肖芥子感覺自己正站在一雙巨大的、緩慢開啟的眼眸之前,這眼眸堪稱華麗,瞳仁處浩瀚幽藍如深海,虹膜間則涌動著深深淺淺不同的金色,像夕陽的余暉穿透帶有流動紋的琥珀。 ——你來了? ——終于等到你了。 第132章 按照商量好的, 肖芥子應該在著陸之后拽兩下系繩以示一切順利,不知怎么的沒拽——不過從放繩的手感以及兜袋前后的重量對比來看,她的確是平安下去了。 陳琮緊接著跟上, 下這種洞對他來說不難, 小時候, 為了鍛煉手臂力量, 他經常在窄巷里撐著兩側的墻壁上下,但考慮到這里的洞壁濕滑, 還是身上系繩、手腳各用了一個攀抓。 為方便照明, 頭上還戴了個頭燈,下到中途, 他習慣性抬頭, 想看看離上頭多遠了, 誰知神棍正扒著洞口往下瞧, 被頭燈的強光刺了個滿眼, 捂著眼睛直嚷嚷“瞎了瞎了”,又喝令他不準抬頭, 陳琮覺得好笑,險些手腳打滑摔下去。 很快, 他就到了底。 陳琮麻利地解開系繩,按約定好的拽了兩下, 繩子嗖地收了回去:他們還得把他的那根棍子以及必要的裝備送下來。 果然是“深洞通腸”,下頭是一條橫向的通道, 和豎向的洞恰好連成一個倒置的“t”字形。 奇怪, 肖芥子居然沒在底下接應, 總不至于這么著急, 已經先行往更深處去了吧? 陳琮心里發毛:“芥子?” 沒人應。 通道兩個方向, 陳琮一時也不知道該往哪頭走,不多時,棍子和背包就下來了。 他解下物件之后,拽了一下繩,停頓幾秒,加拽兩下,這意思是“先別下,等通知”。 陳琮挎上包,拎起棍子,先試著往一側走,走了一段之后覺得不對:這一側是上坡,位置漸高,但魘神廟是在低處的山腹中,所以,應該往下坡的那一側走。 陳琮往回折返。 走錯了路,本就急躁,再加上山腸逼仄狹窄,這一段能勉強站直,下一段得半彎著腰,再經一段,得蹲著挪,幾次三番,路沒走幾步,人折騰得簡直是要焦灼了。 他深吸一口氣,默默提醒自己別慌,又從包里翻出筆,在洞壁上畫了一個行進的箭頭。 又走了一會,隱約看到前方有個人,正在緩步往前走,那身形,赫然就是肖芥子。 陳琮心中一喜:“芥子?” 說話的同時,急急往前趕了幾步,但離她有一兩米遠時,忽地腳步放慢,心跳加速,下意識攥緊棍子。 山腸里這么靜,他一路過來,還叫了她的名字,這樣的響動,她怎么會一點反應都沒有、還在繼續往前走呢? 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很怪,脊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著,似乎是置在身前。 有一種很古典、很過時的優雅和儀式感,但這姿勢,一點也不肖芥子。 “芥子?” 陳琮有點出汗了,他屏住呼吸,動作盡量輕的從她身側繞過去,只這片刻功夫,腦子里已經掠過無數可怕的念頭:會不會這人不是肖芥子、只是背影相似?又或者到了正面、看到的還是背面?還可能她只剩了一個背面? 他繞到肖芥子正面,長長吁了口氣。 還好,還是她,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是呆滯僵直的,看似面向前方,實則目光渙散,眼神壓根沒焦點,也說不清到底是在看什么。 “肖芥子?” 她還在往前走。 陳琮不得不隨著她的步子一路后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碰了碰她的面頰,見實在沒反應,心一橫,手掌撫在她的右肩,往后一推。 肖芥子身子一晃,面色急變,同時“啊”地驚叫出聲。 很好,終于有正常的反應了,陳琮急忙跨前一步,手掌順勢抵住她的腰、幫她穩住身子:“芥子,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肖芥子一臉茫然,愣愣地看了他幾秒,又看看四周,居然問了跟他一樣的問題:“我怎么在這?”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陳琮的胳膊:“你下洞的時候,有抬頭看過嗎?有沒有看到洞壁上、似乎有一個人形?” 陳琮仔細回想,緩緩搖頭:“沒有,不就是濕潮的洞壁嗎?” *** 肖芥子自看到那雙眼眸、聽到那兩句話之后,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至于如何落的地、如何從兜袋里出來,更是全無印象。 她只覺得很疲憊,感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一個女人,在不停地殺戮。 有時持刀,有時甩繩投石,有時是戰斧,但不管是哪一種武器,使將出去之后,那畫面必定是殘忍而又血腥的,她都能感覺到血噴濺在臉上的那種潮腥和濕熱。 那個女人,也不是同一個人、同一張臉,或者說,她的臉始終處在動態的變幻之中:有時是嫵媚而陰狠的,會對鏡細敷脂粉,用紅色的發繩靈巧綰結頭發;有時是桀驁野性的,眼眉都往上高高挑起,嘴里嘬著意味不祥的哨聲;還有時冷硬剛毅,有著古銅色的皮膚,長發扎束,眉骨上有一道猙獰的劈裂傷疤。 但相同的是,她們都步入過山腸,且在進入入口時,會抬頭仰望:高處,有時山石似人形,有時石上的紋理走向似人形,還有時,僅僅是石苔和掛藤在剎那間的形態酷似人形。 那人形高高在上,垂目而視,凜然肅穆,眸中似有無窮深意。 ——你來了? ——終于等到你了。 …… 肖芥子忽然想明白了,這些女人是誰無所謂,她們都只是軀殼,是魘神的代理、面具,現在她來了,這張面具也就換成她的了。 陳琮察覺到她面色有異,忙把她扶到邊上坐下:“你先休息一下?!?/br> 又蹲下身子安慰她:“這可能是你和魘神之間的一種感應?畢竟離魘神廟越來越近了?!?/br> 肖芥子沒吭聲,直到這個時候,她夢里那股子瘋狂殺人的“后勁”才慢慢釋放出來:手軟腳軟、手腳冰涼,指節仿佛不聽使喚般、微微發顫。 陳琮注意到了,他把她的兩只手用力包覆在掌心,幫她暖一暖,又看向山腸深處,岔開話題:“里頭沒什么動靜吧?” 聽說石蝗出動時聲響很大,遮地漫天,嘁嘁喳喳,像在啃噬骨頭,無孔不入的,遮住耳朵都堵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