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31節
陳琮懶得理他,徑直上床躺下,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床周的蠟燭都滅了,沒了香霧繚繞,居然有點不習慣。 他拿起打火器,間錯著點了四五支,再次躺下時,還兩手交疊置于小腹,一副活膩了的姿態。 這藥燭的確神奇,燒著燒著,四五線香霧就俯首彎腰,向著他綿綿遞進,讓他覺得自己很像積年的老鬼,正慢慢吸食這世間的陽氣。 一時間,屋里的氣氛詭異到了極點:社會主義的朗朗乾坤下,一個在吸食陽氣,一個在謀求懷胎。 陳琮想梳理一下這半天里聊的事,又覺得煩,陳天??赡芙o他下過毒,也可能沒有,這老頭是另類的可鹽可甜,好像干什么都不奇怪。 早知道不找爺爺了,不找,他還是個快快樂樂的普通人,這一找吧,不但稀薄的爺孫情保不住了,他的無憂無慮也一去不返了——小時候,葫蘆娃的故事就告訴過他,找爺爺找不出什么好事,一準遇到妖魔鬼怪。 越想越煩,他轉過頭,拿顏如玉排遣:“懷出什么來了?” 顏如玉噌地睜開眼睛,朝這頭欠起身:“陳兄,你這都知道了?” 他跟陳琮抱怨:“真不是人干的事,讓我先提高專注力,說什么人石交流,首要在于心靜,你說這怎么靜?外頭噪音這么多!” 陳琮心說:外頭噪音多不多不好說,你心里噪音一定挺多的,我只說了一句,你啰哩啰嗦返我這么多句。 抱怨完了,顏如玉反應過來:“養石頭這種事你都知道,陳兄,你是要入會了吧?你到底干什么了?” 陳琮拿手揮了揮沖著臉來的那道香霧:“也沒干什么,那天晚上,不是有個穿戲服的女人驚著了壽爺嗎?巧了,我昨天開車出去,撞見她了,就想表現一下,把她給拿下……” 他示意脖子上包著的傷:“然后,我什么結果,你也看到了,三老說,我這是被‘點香’了,他們怪過意不去的,就跟我多聊了會。聊的過程中,估計是看出我老實又善良,是個可造之材,就問我,想不想入會?!?/br> 說到這兒,他吁了口氣:“我還沒拿定主意,這入會……好像也沒太多好處?!?/br> 顏如玉不說話,只盯著他看,盯著盯著,呵呵笑起來,笑得陳琮心頭發毛。 他說:“陳兄,你這人越來越沒勁了,‘人石會’什么德性你當我不知道?遍地都是狼,會相中你老實又善良?” 陳琮反問他:“‘人石會’什么德性?” 顏如玉嫌瑜伽音樂太吵,隨手摁掉,朝著他盤起腿:“有句話你聽過沒有,‘人石會’的碼頭不納廢船,淘汰起弱雞眼都不眨?!?/br> 陳琮心中一動:“弱雞?不是只淘汰違法違規的嗎?” 顏如玉冷笑:“大哥,它只有99個號,這還不明白嗎?古代那種大的幫派,動輒成千上萬人,丐幫那更是弟子遍天下,‘人石會’為什么只有99個?是玩石頭的人少嗎?當然不是,它只納頭部、最精良的,你不行,你就走人、讓位,自有新人頂上,你以為它會拖老拽小、跟你攜手共進?能立在這的只有狠人?!?/br> 他著重強調:“無一不狠!壽爺房里,那瞎子,就那小日本,你見到沒有?” 陳琮點頭:“見是見到了……一個瞎子,狠在哪?” 顏如玉白了他一眼:“想必你也知道,養石頭最重‘精氣神’三寶,三寶之中,‘神’為上。這位友人,在中國悟到了養神的至高法門,其實這法門,你肯定也聽過,就是沒往心里去?!?/br> 陳琮好奇,忍不住也坐起身:“什么法門?” 顏如玉回答:“閉目養神?!?/br> 陳琮呆了半晌,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養神?” 顏如玉沒好氣:“就是閉目養神!那之后,再沒睜過眼,當然了,起初可能不太純熟,遇事還會睜一睜,后來就一閉到底了。反正,就我聽說,十七年沒睜過眼了。他之前在日本,叫什么郎什么君咱不知道,反正現在,都叫他養神君,或者瞎子?!?/br> “瞧見沒有,這多大魄力?老實又善良,說出來你不嫌寒磣?” 陳琮有點意外,這跟他想象中同舟共濟式的協會完全不同:“就因為人家勢弱就淘汰,也不拉拽一把?太沒人情味了吧?!?/br> 顏如玉說:“雖然我跟這破協會也沒什么感情,但陳兄,這我就要跟你好好捋捋了,朝協會要人情味,請問你給協會什么了?” 他屈起一根手指:“首先,你記住,你加入這個協會,是不繳任何會費的。大哥,你上學念個書還得交班費呢。你就給協會交塊石頭,回頭萬一被退,人還還給你。平時,你也難得履行什么義務,二十年一趟的大會,想不來就不來,來了,還給包交通住宿?!?/br> 說著,又屈起一根手指。 “再次,想想協會給了你什么。生意互惠,是財脈也是人脈;教你石補,連個教學費都不收。雖然不能補出個長生不老,但希望你知悉,自古以來,協會有老死的、作死的,從來沒有病死的。你要說它圖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琢磨著,像那種文化遺產,是一種傳承,它就希望人石交流這種事兒不斷絕?!?/br> “所以,當然是優勝劣汰,不行就換。你可以說這樣不近人情,但事實擺在眼前,‘人石會’存續至今,從未老邁,就是因為它注的都是最新鮮的血液。39、69、99為什么能一直保號,就是因為無可替代,好比69號,水下作業太強了,想換也換不掉?!?/br> “綜上所述,你勇擒什么戲服女人受傷,協會可能會感激,可能會包你醫藥費,但絕不會為這個納你入會,老實又善良就更扯了。陳兄,啞口無言了吧,還是堅持不說?” 陳琮笑笑,一臉的“對,我就不說,你能把我怎么樣吧”。 顏如玉也笑:“行,你可別告訴我,我總有辦法知道?!?/br> *** 傍晚時分,梁嬋來找陳琮,說是阿喀察有個周末夜市,這兩天正趕趟,想拉他一起去逛。 陳琮對這邀約有點莫名,但還是答應了。 一來他心里有點煩,確實想出去走走;二來,顏如玉對他放完狠話之后,看他的目光,就總像在看渣男——大概是因為他給陳琮講了不少事,陳琮卻始終不盡不實,讓他覺得太虧了——這目光,陳琮實在有點難頂;三來,梁嬋是個漂亮又討喜的姑娘,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絕。 梁嬋也是沒辦法,這是梁世龍交代的事,說三老已經正式邀請陳琮入會,但他態度含糊,始終沒表態,讓梁嬋去探探口風,還強調要“不經意一點”、“別做得太顯”。 總不能去人房間探口風,阿喀察又是個小地方,梁嬋在網上找了又找,才搜到這么個夜市當由頭。 …… 陳琮一進夜市就覺得眼熟,頓了頓想起來,他在這條街上逛過,還買過煤精。 原來到了周末,路兩頭會設卡、禁止車輛通過,而原本走車的主街上,滿布各色小攤,雖說沒大型旅游景點熱鬧,但也頗具地方特色。 逛了沒多久,陳琮突然發現,他買過煤精的那家店,被燒了。 可能是怕影響市容,店面處蒙了好大一塊塑料布,但邊角露出的燒得漆黑的墻還是明明白白昭示出發生了什么事,陳琮打聽了一下,得知老板這些天都住在店里,昨晚上可能是肚子餓,半夜起來煮夜宵,不慎走火,人也被燒傷、進了醫院。 這都什么事兒啊,再想起姜紅燭、陳天海,陳琮難免有點郁郁。 梁嬋走在他身邊,滿心怏怏,這一路上,她各種跟陳琮說話,一會讓他吃小吃,一會讓他看新鮮好玩的,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平時,都是別人約她出來、使勁渾身解數逗她,現在,她這么賣力,都沒得個笑臉。 在一處小吃攤頭前,梁嬋終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陳琮一愣:“???” 梁嬋委屈:“我跟你說那么多話,你答得都有一搭沒一搭的,我還給你講笑話了,你笑都沒笑一個?!?/br> 她還講笑話了?陳琮完全沒印象,可能當時一直在想煤精店老板的事吧。 他有點過意不去,趕緊笑了一下。 不笑還好,這一笑,梁嬋更氣了:“不想出來逛明說,這么敷衍算什么事,你自己逛吧,我不在這礙事了?!?/br> 說完,掉頭就走。 陳琮意識到得罪人了,趕緊去追,才追了兩步,驀地停下。 他看見那位肖小姐了。 她站在不遠處,一條連著主街的小巷口,夜市的光恰恰照亮巷口的邊緣,她只半邊身子探在光里,另一半隱在暗中,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目光接上,她笑了笑,眼神往巷子內略作示意,又退了回去。 這明擺著是讓他過去。 這可是姜紅燭那頭的人啊,陳琮深吸了一口氣,頓了頓,穿過人流,來到巷子邊。 他第一次這么清楚地看到她。 她倚著墻站著,還穿那件風衣式的長棉服,厚底圓頭的長靴,換了頂鉤針的白色八角帽——她可真愛戴帽子,沒見過幾次,已經換幾頂了——手里還抱著一盆白色的蝴蝶蘭。 她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對他臉上的表情很不滿意,冷哼了一聲:“怎么了?對著邊上的姑娘笑得花紅柳綠的,見到救命恩人,就這表情?不給我也笑一個?” 第28章 陳琮差點笑出來。 倒不是真的為了給肖芥子笑一個, 而是,她委實有點好笑。 主要是因為她抱的那盆花。 花沒問題,花盆一言難盡, 那種中老年花友偏好的八角瓷花盆, 還特愛在每個瓷面上繪制花花草草、寫上幾句人生箴言。 正對著他的那個瓷面上寫著—— 靜心又美麗, 常笑少生氣。 原本她這個出場, 來得很突然,又身處幽暗的小巷, 神秘感和壓迫感拉滿, 陳琮過來的時候,多少有點發怵, 一看到花盆, 就只剩下想笑了——又不能笑, 一過來就對著恩人哈哈捧腹, 這不二百五嗎。 所以, 只能憋著。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清了清嗓子, 主動開口:“找我有事???” …… 肖芥子還真不是來找他的。 睡夢驚魂,不是不后怕的, 她需要給自己補補,所以計劃進城吃頓好的、買盆花, 以及最重要的,把姜紅燭晾半天。 小地方, 鮮花店還有幾家, 專門賣盆栽的實在少, 好不容易在夜市找著一家, 可選也不多, 店主聽說她想修身養性,極力向她推薦店里最后一盆蝴蝶蘭:“這花好養,蘭花嘛,高貴又優雅,跟美女你的氣質非常搭配?!?/br> 店主要是看到她發怒時的氣質,多半就會推薦仙人掌了。 肖芥子也有點嫌棄花盆,但店里的花盆都是一個調調,花紅柳綠,跟被乾隆爺點化過似的,只得先抱上了,心說回頭換個古樸點的也不難。 出來沒走幾步,就看見了陳琮,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都是簽過契約的關系了,她猶豫著要不要正式打個招呼,還沒拿定主意呢,陳琮自己看到她了。 那就聊兩句唄。 肖芥子說:“我能為什么找你,你心里沒數嗎?” 陳琮點頭:“合約是吧?!?/br> 可能是因為真的被她救過,救命恩人面前,陳琮大體還是放松的。 雖然她確實趁人之危、軟硬兼施地讓他簽了一份空白合約,但說到底,自己的命寶貴,她想要什么回報,他盡量給就是了——萬一她提喪良心的過分要求,他就耍賴、或者裝弱小不做唄。 他看看四周:“就在這聊?” 肖芥子說:“吃著聊唄?!?/br> 又示意了一下外頭的夜市:“你選地方,帶路吧?!?/br> *** 夜市里,最多的是羊湯館,陳琮選了口碑最好的一家,揀招牌菜點了一桌。 羊湯鍋很快翻沸,乳色的羊湯在鍋里打花,熱氣騰騰往外冒。 肖芥子的蝴蝶蘭先是擺在桌上,眼見鍋氣來襲,怕損了花的脫俗氣質,有礙她后續修身養性,又給挪到了桌底下。 大燈光底下,陳琮才發現,她染銀發。 不是那種流行的挑染,是一大片,從帽子下頭露出來,晃人的眼。 肖芥子察覺到他在看她頭發:“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