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24節
這人是個光頭,五六十歲年紀,白白胖胖,腰間摞起層層贅rou,整個人看起來像個陀螺。他手上戴了一串大珠的烏金黑曜石,正攥了瓶草原白酒,咕嚕咕嚕往嘴里灌,身側還有一箱啟了封的。 而且,他顯然是已經喝醉了,滿臉通紅,目光迷散,見到陳琮進來,嘿嘿傻笑了兩聲,還打了個酒嗝。 這應該就是那個“阿歡”了,陳琮還記得祿爺前一晚趕人時吩咐過馬修遠“去把瞎子叫來,再給阿歡搞箱酒”。 那么床側站著的,八成就是“瞎子”。 瞎子四十來歲左右,雙目緊閉,一張臉瘦長,面頰深凹,身子也細瘦如竹竿,他穿了一身黑色長款日式和服浴衣,腰間扎了條灰藍色的腰帶,這讓陳琮懷疑他不是中國人,還有,他立在床邊,兩腳微微開立,雙手拄刀樣拄著一根盲人拐杖,這拄杖的姿勢,也很不中國。 這人,八成是從更東頭過來的。 除此之外,屋里的人就都是他見過的了:躺在床上的壽爺、站在夜景窗邊低聲說話的祿爺和梁世龍,以及坐在沙發上、面色疲憊的福婆。 馬修遠把陳琮推到福婆跟前,轉身想走。 梁世龍叫住他:“牛頭查到那輛小面包車了嗎?怎么說?” 馬修遠說:“查到了,是個殘疾老頭的,聽他的意思,車子不值錢,被人偷開出去幾天,昨晚上,又莫名其妙還回去了?!?/br> 祿爺笑了笑,說:“我說什么來著,查車子沒用的,人家大張旗鼓演戲給你看,能讓你從車子上查出線索?” 馬修遠也笑,又指陳琮:“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了?!?/br> 看來這談話,是小范圍的。 *** 陳琮想先向福婆表達一下謝意,人家這么大年紀了,還為他忙前忙后,“到最后差點沒站住”,值得各種重禮重謝。 福婆猜到了,搖了搖手,說:“孩子,先說你的事?!?/br> 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孩子”,這稱呼,有種老輩人對后輩自然的關切和愛護在里頭。 陳琮看福婆,忽然就覺得很親切。 福婆嘆氣:“你今天,是被點了香了。點香這行徑,古時候在‘人石會’,是被定性為殺人的?!?/br> …… “人石會”存續日久,并不僅僅局限在“賞石”,多年來,由“賞”入“商”,進而入“學”,發展出不少旁支。 如梁世龍所說,石頭,簡單點講就是礦物,是礦物,就有各種成份、功效。研究這些石頭,叫“叩石”,取“石不語,叩門而問”的意思。 起先,是為了從石里求藥,但因為藥毒同源,害人的招也開發出不少?!包c香”就是其中一種,這毒很“歹”,很少害命,但哪怕劑量很小,救治得不及時,都會讓人瘋癲。 福婆說:“這招多損啊,不殺你,沒要你的命,但讓你一輩子瘋瘋癲癲。當時的會員再三爭論之后,把‘點香’定性為殺人。非得喉管沒氣、脖子斷得血淋淋才叫殺人嗎,讓人變成一堆無智無識、只會喘氣的廢骨爛rou,把人身為‘人’的屬性給殺掉了,也叫殺人?!?/br> 陳琮愣愣聽著。 他想起他爸陳孝,這么多年了,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只龍蝦,這也屬于人的屬性被“殺掉”了吧。 “那之后,協會定下規矩。一,叩石所得,只準救人,不準傷人害人;二,點香害人,一經查證,要動家法;三,發現有人受害,不管這人是誰,要出手救人。哪怕這人是仇人呢,也要先救人、再算賬?!?/br> 說到這,福婆笑了笑:“你這孩子,也很運氣,受了傷,是怎么想要開車往回跑的?一般人都會先去醫院,這一去,可就耽誤了?!?/br> 醫院會先清創,包扎,或者驗血,很少第一時間做毒物檢測查篩,即便做了,一套鑒定做完,人早瘋得滿地亂爬了。 陳琮止不住后怕,后背直冒涼氣,囁嚅著說了句:“謝謝?!?/br> 福婆又擺了擺手,似乎受之有愧:“我已經盡我所能了,你醒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蠟燭香霧?那都是藥燭,跟艾灸似的,引氣入體,能幫你補氣安神……但有件事,我得跟你明說。影視劇里中了毒、吃了解藥就沒事了,點香不一樣,救得再及時,也會有后遺癥?!?/br> 陳琮沒聽明白,他看福婆,又看祿爺和梁世龍,祿爺原本面色凝重地在聽他們說話,忽見陳琮看他,趕緊把臉轉向窗外,極力避免和他目光接觸,梁世龍沒來得及轉臉,表情一秒僵硬。 陳琮輕聲問了句:“什么叫后遺癥?” 福婆斟酌了一下:“不好說,這個要看個人體質,有輕有重。有時候,可能看著沒事,生了場小病就誘發了;有時候,年輕時沒事,年紀一大,就熬不住了。這毒是攻腦子的,你可能會知覺混亂,會突然瘋癲……” 陳琮腦子里嗡響,福婆的聲音好像已經飄去了天外,他茫然地看向室內,忽然覺得這里每個人,睡著的站著的坐著的,都既荒唐又可笑…… 下一秒,他渾身一震,身子猛得往后頓挫,失聲叫了出來。 除了“阿歡”和瞎子——這兩人對屋內的一切都充耳不聞——其他的人,福婆、祿爺、梁世龍,都被陳琮嚇了一跳,問他:“怎么了?” 陳琮牙關格格打顫,哆嗦著抬起手,指向床上。 壽爺還在睡,且睡得很安穩,但有一團看不出形狀的臃腫黑影,正蠕蠕而動、在他蓋著的被子上爬,準確地說,正經由壽爺的腹部、爬往胸口。 而荒謬的是,這三個人,福婆坐的位置正對著床,祿爺和梁世龍也側向對著床,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發生了什么,但他們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反而來問他怎么了。 梁世龍甚至還皺了下眉頭,問他:“你鬼叫什么?” 陳琮一顆心在胸腔里亂撞亂竄,幾乎喘不上氣來:“那團黑的,在床上!在爬!爬在他身上!”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床上。 明明床上只躺了一個何天壽,哪來的什么東西在爬? 福婆打了個寒噤:“孩子,你在說什么?” 陳琮耳膜處震響,那團黑影還在爬,快到壽爺的喉口了,隨著“它”動作的起伏,能隱約看出是個人形。 “那個人!在爬,你們看不到嗎?” 梁世龍突然反應過來,低聲說了句:“不是‘點香’的后遺癥吧,這么快就發病了?” 陳琮聽見了,他腦子簡直是要爆開,但是太清晰了,真會是幻象嗎?是他在發瘋嗎? 他赤紅著眼,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個人影爬到壽爺的頭上了,后背拱起,兩手自左右掐進他的頭,像是要把頭顱硬生生拔起。 陳琮實在忍不住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從輪椅上猛然起身,跌撞著直撲砸到床上,拼命去推那個黑影。 他的手如同穿透空氣,推了個空。 陳琮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黑影還在,就在自己的視線下方,他大汗淋漓,轉身看福婆和祿爺他們,幾乎站不?。骸罢娴摹怯??!?/br> 梁世龍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憐憫,也有躁煩,他忍著氣上來,伸手就想把他揪開:“你少在這給我發……” 祿爺突然喝了一聲:“慢著!” 他看向陳琮,面頰潮紅微顫,連聲音都有些異樣了:“快,老五,去把錐盒抱來?!?/br> 第21章 福祿壽三老, 分屬5、6、9號,005劉五福,006田進祿, 009何天壽, 彼此間習慣互叫“老五”、“老六”、“老九”。 福婆被祿爺這么一點, 也反應過來, 小跑著開門出去。 她房間就在對門,回來得也快, 抱一個半人多高的大紅緞底織金紋錦盒。福婆人不高, 抱著走有點吃力,梁世龍忙迎上去, 和她分抬兩頭, 把錦盒抬到床邊。 錦盒是雙開門的, 像古代深宅大戶的大門, 每扇上有個青銅獸頭的鋪首銜環, 開啟應該是有暗格機關,祿爺兩手拽起銜環, 左旋右擰地cao作了幾次,手上用勁, 悶哼一聲,大力向外拉開。 這盒子估計已經太久沒打開過了, 拉開時,居然還揚起了飛塵, 陳琮下一秒就被晃花了眼:盒底鋪著明黃錦鍛, 里頭一排排、一列列, 放滿了锃亮的鋼錐。 難怪叫“錐盒”。 再一看, 鋼錐的形制相同, 但錐尖處的材質有異,陳琮只粗略一掃,就看出有金尖、銀尖、黃銅尖、玉尖、松石尖、碧璽尖…… 祿爺抓出打頭的那根金尖鋼錐,塞進陳琮手中:“那個黑影,能看到頭嗎?” 陳琮:“能……吧?!?/br> “照著它頭,扎,扎頭,快!” 陳琮發懵:怎么照著它頭扎?那是一團虛幻的空氣、根本沒實體啊。 祿爺沒空跟他解釋,推著他向前,語氣又急又緊:“趕快,能不能救老九,就看你了!” 陳琮被他推得幾乎要陷進那玩意,眸底映入一團涌動著的邪詭黑霧:這東西還有“頭”,居然真是個“人”嗎? 祿爺一迭聲的催促像是催命,陳琮搞不清狀況,但又被他催得沒法,心一橫,抬手就扎。 沒反應,跟之前用手去推一樣,毫無反應。 祿爺和福婆幾乎是同時問出來:“怎么樣?” “沒反應啊?!?/br> 祿爺一秒都沒耽擱,抽了金尖的那根扔下,又抓了一根塞給陳琮,恨不能代他上陣:“趕快,再來,沒時間了!” 陳琮覺得自己像個被cao控的工具人,但人已經上了場,又不能停下來。 再扎,沒反應,換一根。又扎,還是沒反應,再換…… 忘記是第幾次時,他扎得都有點麻痹了,那個“頭”猛然一偏,緊接著迅速縮手,像是痛苦回抱,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形容,仿佛有一臺看不見的吸塵器,馬力強勁,先把那團黑影吸得變了形,再然后,瞬間納入,無影無蹤。 世界都清凈了。 房間里也隨之安靜下來,除了那位“阿歡”還不時嘿笑一聲、打個酒嗝。 祿爺他們也看出這次不太一樣,互相對視了一眼,居然有點不太敢問。 過了好一會兒,福婆才小心地問了句:“怎么了?” 陳琮喃喃:“沒了?!?/br> 他低頭看手里的那根鋼錐,這一次的,有什么不同嗎? 錐尖是無色透明的,乍看像玻璃,但指尖移上去,有天然石的涼感,略略晃動,能看到燈光流轉時,顏色有輕微色變。 這一根錐尖的材質,是天然白水晶。 陳琮回過頭。 被面上,已經橫七豎八扔了十來根試過但“不行”的鋼錐。 梁世龍的表情僵硬,似乎情緒還沒能從剛才發生的離奇事里抽離出來,福婆嘴唇微微囁嚅,看看陳琮又看看床上的壽爺,目光里有點喜極欲泣的意味。 床側站著的瞎子突然開口說了句:“哎,又走了?!?/br> 漢語說得很生硬,果然不是中國人。 祿爺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退,忽的碰到輪椅邊,順勢就往下坐,哪知沒坐穩,輪椅骨碌往后滑脫,他一屁股坐空,整個人摔跌在地上,笑得呲牙咧嘴。 他說:“好!真好!老九到底是有福氣,愣是又拽回來了!你小子,福星,福將啊?!?/br> 陳琮也笑,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覺得,夸自己的詞怪好聽的,氛圍烘托到這了,不笑一笑,不太合群。 笑著笑著,疲憊襲來,再加上腿上有傷,有點站不穩,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 福婆搶上一步,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