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11節
算了,還是先專注眼前吧。 起先,他覺得一切都是誤會,三兩句話就能把結解開,現在看來,他把事情想簡單了。 自己的處境很糟糕,而放眼四下,無朋無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只能指望自己了。 陳琮闔上眼睛。 解結的關鍵是陳天海,但一個失蹤八年的人,哪那么容易找到? 那從事件著手,方天芝和黑山發瘋時,有什么異樣發生呢? 有,他兩次都在做噩夢,夢里有蛇,還有個年輕的女人??蛇@算什么證據? 再站遠一點,從頭追溯整件事,有個繞不過去的點,那個……接站的年輕女人。 這個女人,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她就那么短暫地、只在火車站出現了一下?之前或者之后呢? 陳琮眉頭皺起,眼睫微動。 年輕的、口罩遮住了下半張臉的女人,提取關鍵詞:“年輕”、“看不到臉”。 近期,自己身邊,還有這樣的女人出現過嗎?梁嬋倒是年輕,但她顯然不是,再有,就只剩夢里了。 陳琮陡然睜眼。 有沒有可能,夢里的女人,跟火車站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呢? *** 北方天黑得早,才剛入暮,阿喀察就像被一口黑鍋給罩嚴實了。 如果有月亮或者星星,天會顯得薄些,不過可惜,今晚不掛月,云層也厚,不透星。 更何況,晚飯過后,還下起了雪。 肖芥子把車停在一條偏僻的街邊,車燈打得很遠很大,紛雜的雪片在兩束暖黃色的車光里亂攪,像被困進永不停歇的滾筒。 偶爾有行人從街口、也就是車燈光束的盡頭處經過,有人目不斜視,有人則皺著眉頭往這看,嘴里嘟嘟嚷嚷,多半在抱怨是誰這么有病、停車還打這么遠這么亮的燈。 她捧著熱騰騰的泡面,邊吃邊看,有看默片小電影的愜意感。 面湯見底,肖芥子抽紙巾擦了擦嘴,連同一次性湯碗揉了扔進塑料袋,掂掂份量不夠,便在車座邊尋摸。 面具……不行,紅蠟燭……不行,皺巴巴的蘋果…… 行,份量夠了! 肖芥子把蘋果塞進塑料袋,擰緊袋口,車窗撳下半扇,瞄準四五米開外處的垃圾桶,手上甩了又甩,精準擲出。 “砰”的一聲,袋子從垃圾桶開口處竄入,砸進桶內,發出頗有力道的悶響,肖芥子一陣興奮,旋即又不免惋惜:多么漂亮的投擲,沒有觀眾,有點子寂寞。 雪片從車窗處偏入,涼氣沖淡了車內窩暖的湯面氣息,肖芥子對著車內的后視鏡整了整帽檐,突然注意到,有人正自車外、偷偷靠近。 肖芥子皺眉,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 怕不是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呢?車側的后視鏡都映出那張猥瑣的、帶鬼祟笑意的臉了,以及,那臃腫的侏儒身影都已經被光扯得巨大、映到不遠處的墻上了,還在這兒跟她玩“讓我偷偷嚇你一跳”? 肖芥子抿了抿嘴唇,左手輕輕擰開車門、微啟一道縫,待那人躡手躡腳地湊到附近時,狠狠將車門撞出。 車門正拍上那人的臉,那人一聲痛呼,身子蜷成一團,抱著腦袋滾倒在地。 肖芥子故作驚惶,車門回關,從車窗處探頭。 這人個子很矮,身長不到一米四,看身形只十二三歲,穿吊襠的闊大牛仔褲,不合身的毛衣外罩著厚夾克,蹬一雙大碼的厚底運動鞋,整個人臃腫拖沓,邋里邋遢。 肖芥子奇道:“苗叔,是你???你在車門口,怎么也不吭氣呢?” 苗千年哼哼唧唧,忍痛從地上爬起來。 他約莫六十來歲,是個侏儒癥患者,身材短小,頭倒挺大。他湊向車窗,臉上已經青紫血腫,卻還咧嘴一笑:“沒事沒事,美人撞一撞,筋骨都抻開了,爽翻天?!?/br> 肖芥子莞爾,心里罵,特么的,剛剛還是撞輕了。 她沒有讓他上車的意思,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面上慍惱:“苗叔,有什么事長話短說,紅姑剛跟我打電話,催我早點回去。你也真是,約好了七點見,這都快七點半了?!?/br> 苗千年愕然:“不是,你電話里說的七點半啊,我這還提前來了呢?!?/br> 肖芥子沉下臉:“苗叔,你這就沒意思了啊,我還會賴你嗎?明明說的就是七點?!?/br> 苗千年糊涂了,看她臉色不好,覺得應該是自己記岔了,趕緊陪著笑道歉:“肖……肖meimei,我老頭子了,記性不好,賴我,讓你白等這么久,受凍了……” 一陣冷風吹過,苗千年止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吸吸鼻子,踮著腳尖抖抖索索扒住車窗:“肖meimei,你跟我紅姐說,煤精占卜鏡那事,有門?!?/br> 肖芥子乜了他一眼:“真的?落在這小地方?” 苗千年笑得諂媚:“肖meimei,能讓‘人石會’挑中、開大會的地方,那可不是小地方。老話講,‘高人在民間’,那高貨也在民間吶,我跟你說,老祖宗的好東西,在什么博物館、珍寶館的其實少,最尖尖上的,都在藏家手里攥著呢?!?/br> 肖芥子不置可否:“確認嗎,你看見了?” 苗千年一窘,嘿嘿笑著含糊過去:“還……沒,不過沒跑了?!耸瘯莻€做煤精的李寶奇,上門磨過不少次了,你想想,什么貨能驚動他啊。還聽說他軟的硬的都來,已經把藏家惹毛了?!?/br> 肖芥子“哦”了一聲,意味深長:“那就是藏家不肯出唄?有門,但沒戲,這就是你讓我給紅姑傳的話?” 苗千年趕緊擺手:“不不不,我的意思,他肯不肯出不重要,只要紅姐想要,包在我身上!” 說著,腳尖又踮了踮,飛快往車內張了一眼,笑意中居然多了幾分赧然:“肖meimei,紅姐什么時候才肯見我啊,三十多年沒見,怪想的,我這夜里夢里,都睡不踏實?!?/br> 肖芥子給車子打火,似笑非笑:“什么時候見面,這不是取決于你嗎?送鏡子的時候見咯,苗叔,給個日子,我紅姑也盼著見你呢?!?/br> 苗千年激動得丑臉泛紅,血腫的嘴唇直哆嗦,他伸出一只手,比劃了個“八”,又改到“五”,末了心一橫,豎起三根手指頭。 肖芥子不容他再改:“成交!” 她踩下油門,笑盈盈撂下一句:“這么想見我紅姑?你不怕啊,我聽說早些年,人家都叫她‘紅燭惡鬼’呢?!?/br> 苗千年勃然:“放屁!” 繼而反應過來,語無倫次地沖著漸遠的車屁股道歉:“不是……肖meimei,我不是說你啊,我說那些爛嘴胡嚼的玩意兒,我紅姐當年……那可是……” 他聲音低下來,喃喃著不無驕傲:“那可是……出了名的紅燭美人?!?/br> 第10章 雪越下越大。 肖芥子車出阿喀察。 小縣城本就不繁華,出了城更荒,路道上只她一輛車,偶爾能遠遠看到幾間亮燈的房舍攢在一處,頂著漫天的雪,像蕭瑟地擠在一起取暖。 約莫半個小時后,她拐入邊道,在一棟小院前停下。 小院不大,鄉郊常見的那種,破敗失修,如果不是院門屋檐下掛著一盞簇新的紅燈籠,很多人會以為這是廢棄之所、無主之屋。 事實上,幾天以前,這兒確實還是沒人住的廢屋。 …… 肖芥子停好車,從副駕上拎下一提袋雜物,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已經積了一層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壓實音,還怪好聽的,她穿過院子,來到正房門口。 門沒閂,應手就開了。 屋里亮微弱的燭光,那是圓板桌上立的兩根幾乎燃到盡頭的紅蠟燭,燭苗茍延殘喘、幽幽晃動,像桌面上生出兩只垂死飄忽的眼。 借著燭光,能隱約看到屋頂像是劃塊分格,每塊格里都軟軟垂下一根拖地的粗麻繩,風透過門開合的間隙灌入,十幾根麻繩微蕩,帶動四壁墻上的憧憧投影,讓人止不住骨寒毛豎。 燭光后的暗影里,坐著一個白發老女人,頭發亂蓬蓬的,如雜草蓋滿腦殼,手里攥著一把尖刀,正低頭看著桌上。 肖芥子從提袋里抽出兩根紅蠟燭,就著殘燭點了,穩穩接立?。骸跋灎T點完了可以開燈,我要是不回來,你就這么摸黑過了?” 姜紅燭抬起頭來。 她約莫六七十歲年紀,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額頭上道道溝壑,渾濁的老眼里滿布血絲。更恐怖的是,她的左邊臉直至脖頸咽喉下不知道是被火燒過還是被腐蝕過,皮rou熔結,眼歪嘴斜,傷疤和凸起的rou條擠堆在一起——不夸張地說,鬼見了她這尊容,都得膽寒三分。 她之前長時間低頭凝視的,是個布偶小人。 小人的針腳很粗糙,眼眉走線怪里怪氣,但能看出是個男人,胸前用大頭針釘了張白紙條,肖芥子俯身點燭的時候,氣流微動,帶得紙條稍稍掀起,能清晰看到上頭歪歪扭扭的三個血紅字。 陳天海。 而桌邊地下,落了一堆大小布偶和棉絮布頭,布頭間隱約能辨出獨立的手、腳、頭臉形狀,那是被尖刀粗暴肢解、扯爛的其它布偶人。 肖芥子說:“這個都失蹤八年了,找不到,換一個唄?;蛘?,拿他孫子撒撒氣?那個陳琮,現在剛好就在阿喀察?!?/br> 姜紅燭不吭聲,用刀尖將布偶人撥弄得翻身、再翻身。 肖芥子放下提袋,手腳麻利地插電、打開電暖器,電暖器質量不好,破車般剛啟動就嗡個不停,但火力卻大,橙紅色的大燈仿佛驟起的小太陽,瞬間就驅散了屋內涌積的潮寒。 姜紅燭問她:“那頭怎么樣?” 肖芥子說:“還能怎么樣,接二連三出事,好比一棍子敲下來,懵著呢?!?/br> 姜紅燭半晌才“哦”了一聲,似乎有點反應遲鈍,她重又低頭去看桌上的布偶人,锃亮的刀尖拂過布偶的臉,停在黑線勾縫的眼珠上劃撥:“懵著……” …… 靠墻有幾個箱子,并排鋪了張被褥就是肖芥子的床,她一屁股坐上去,摘掉帽子,扯脫發繩,順手捋理長發。 頂了一天編發,發上帶微微蜷曲卷痕,這樣一頭油潤黑亮的濃密頭發,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可惜…… 她腦頂心往后,約有三分之一的頭發,是白的,不是間雜著的那種花白,是恰好中央那一片,像垂下一條掌寬的發帶——乍一瞧很像染發,細看就知道不是,頭發染得再仔細,發根處總還會留點黑,她不是,那一處全白,這種詭異的反差,讓她一張帶笑的俏臉平添幾分肅殺。 肖芥子從提袋里摸出一個賣相不錯的蘋果,抽刀開削。 “‘人石會’懷疑上那個陳琮了,他這些年各種找他爺爺,什么尋親網、專業尋人,看起來,他是真不知道陳天海的事。但是呢,人心叵測,也不排除爺孫倆是合計好的、做戲給人看??傊?,他們狗咬狗也好,先打起來?!?/br> 姜紅燭還在撥弄人偶:“打不起來的?!?/br> 肖芥子專心削皮:“為什么?” 姜紅燭抬起頭,也不看她,目光呆滯地落在不遠處的一根垂繩上:“野馬那頭,人不蠢,他們遲早會知道,這么大的事,陳琮干不了?!?/br> 姜紅燭從來不說“人石會”,她喜歡說“野馬那頭”。 肖芥子笑,繼續往下說。 “剛去見了老二,他說煤精占卜鏡那事有門,三天內給信。紅姑,這老色胚,他惦記著你呢,你不會真見他吧?” 她手上使力,果皮蜿蜿蜒蜒、一長溜地垂到地上:“你要那鏡子干什么?你還會占卜?能占什么?吃點嗎?” 她抬起削好的蘋果,刀刃微微切入,以示愿意分享。